《人间野语》是先生的未刊稿,却是先生晚年力作。此一时期,先生对于国事开始了反思。反思立足一个“爱”字,对象是“世界”,谈的却全是人心。人或爱权势,爱金钱,爱虚荣,一朝到手,欣欣然也,但这个获得却意味着丧失。因虚假之爱而丧失了真爱,对天真质朴、单纯自然的生活的爱,对亲人、友朋之爱,对思想真理之爱。
先生回首一生,痛责那些“不肯向上”、“不做人事”的人,他们以“爱”国家、人民之名,拉我们一起做坏事,甚至还要我们对他们“感激不尽”。先生也痛责自己“做了它的奴隶、帮凶”,还“自鸣得意”。先生最后甚至以“我们有罪”来总结反思,因为我们丧失了真正的爱心。但先生的“有罪”,唯在至高的存在面前申说。帕斯卡尔说:“世上只有两种人,相信自己是罪人的义人和相信自己是义人的罪人。”先生是前者,这“有罪的义人”实质上恰是“因爱称义”。先生是心中有大爱的人,而这爱则是内心的光明。神说:“如果你内心的光明熄灭了,那黑暗多么可怕!”
--赵越胜
这个世界可爱吗?你真的爱过它吗?
有人会回答说,你这样的问题,提得太早,生活还未完,怎知将来如何?也有人会回答说,你这样的问题提得太傻,你来到这世界,并无自由,你怎能说它一定可爱或不可爱?它好,你固然该爱它,它不好,你也得爱它,才能相安。否则是自找烦恼。
人在健康的时候,血气方刚的时候,壮志凌云的时候,往往只想到当前的环境,当前的社会,而且每每以为这社会环境就是整个世界本身,或全部的缩影。于是在大餐馆吃一顿丰盛午餐,或参加了所谓国宴,便觉得世界可爱极了。但是,当他每逢看到上司对自己施的脸色难看,或者见一笔钱到不了手,一个职称得不到自己头上,或者自以为被打倒的对手又站了起来,因此,便不免又恨这人,恨那人,恨老天爷,又痛骂这个世界太坏了。
大约,这也要怪人类太软弱,还不够坚强。在投入这个世界以后,他很聪明地容易发现别人的缺点,但也很容易愚蠢地自己犯别人的错误。结果,不免互相责备,互相误解,有时甚至已把敌人打翻在地,还不甘心,一定要踏上双脚,让对方永不得翻身,然后才能把心放下来。这也未免太费心机了。细细想来,这种人的内心,也不免是心惊胆战的,十分不安宁的,他也未必比受害者的内心更多有安宁。人到这个世界,本来是要求生活过得好,过得快乐的,实际上,也是做得到的。你看,树上的鸟,池里的鱼,不是自由飞翔,自由戏游吗?但人,一当遭逢人与人间的互相误解与责备,甚至相互斗争之后,这个世界,对于“万物之灵”的人来说,便成为苦海了。
当然,人生活在这个“苦海”世界的时候,也不一直是苦的。为了“光荣”,为了“乌纱帽”,为了“赵公爷”,都可带来一时之乐。但是,时移事迁,人的要求,也愈来愈高,愈来愈难满足,更大的苦就来了,有时,一时之乐,反是一生之苦。大约,有艺术家胸怀的人,他们确实能真正欣赏这个世界、能脱离苦海,不但如此,他们还能把这个世界用各种多类形象表现出来,让人们也来同他们一起看看本来的“自然”、本来的世界。“自然的世界”真是何等美好,让人留恋!但是,无论是艺术家也好、一般人民也好,在艺术中、文学中得来的快乐,也仍是暂时的。人的生活,究竟不能终日从文艺中得到完全解决。静观自得的境界,虽然并不是自己欺骗自己,但人类所寄居的这个世界,却不能让我们长久静观自得。人类只能把文艺境界,在闲暇的时候,看做理想的境界,暂时寄哀思。
我们很多人都希望能如陶渊明的晚期生活,但是,实际却很难做到。即使做到,也未必全合理想。所以,人在苦海中回首的时候,每每只能暂时以陶诗慰藉愁肠,暂时得沉醉。文艺能起这种作用,当然也是了不起的作用。否则,只看见电器化办公室,只见电器化的家庭布置,以及匆来匆往的客人,也只不过使人的生活变为机器化而已。其实,这个世界,并不是苦海,只是有的人,愚而自用,把它变成苦海而已。但有什么办法呢?古人早已讲过,人活在世界上,第一大乐事是入则有父子夫妇兄弟之亲,出则有朋友师生之敬,这绝不是谎言骗世。试看许多农家户,白日勤耕种,星月荷锄归,真是太辛苦了,但归来家人共餐,虽然粗茶淡饭,但父子、夫妇却笑谈融融,有客远方来,则举家远送,快畅无比。然而有的人,却看不起这类生活。认为好生活,就是和大人物在一起,衣食住行,皆比他人高一等。但是,这山望见那山高,达到目的不容易。由此想快乐,也不容易。这还不是自造苦海?有些好心人,作出忠告,望他们勿作茧自缚。但是,有什么效果呢,反招来“反唇相讥”,说这些忠告是抵抗文明、违反时代潮流。
果真如此,那些真正的哲学家、文艺家、政治家,早该被历史送入垃圾堆了。但是,事实不然,他们仍然若隐若现地留存在人间--不,也许更像夜间的皓月明星,照耀着人间,不与热烈的阳光争胜,却静静地冷眼看世界。人在烈日刺激下,总是不敢抬头看一看太阳,只能低着头看着太阳在地上的影子。但一到夜间,推开窗户,或独立窗前,便可放开眼目看月亮,看星星了,这是面对面的观赏,面对面的倾吐。这是何等畅快啊!人如果能得到真正的文学、真正的哲学的帮助,识得人与月亮星星同在,忘去白日的烦闷苦恼,也许可算懂得了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诗句,也懂得真正的人的生活了。
人本是能懂得自然的,也因而懂得真正的这个世界的。有的人,本身就是自然,无往而不与自然相适,天才与一般平民,就是如此,就能如此,他们是快乐的人,幸运的人;一般人,本身如果已经与“自然”相离了,借用时髦名词,已经异化了,但若能努力追寻,不惜粉身碎骨“以求理想”还是能返于“自然”的,与天才平民仍无不同。就像基督教《圣经》上说的“浪子回头”,比原来的弟兄更加可爱可贺。
以上都是平凡人所表现的平凡真理、平凡事实。
但是,这个世界【或“人间”】,偏有些人不肯进步向上,这种人也不合“自然”。他们不做人事,偏做鬼事;不求真实,偏好虚伪;不听真话,不说真话,专说假大空话。这些妖魔鬼怪,老百姓称为魔鬼。既是魔鬼,恐怕很难说他们是合乎“自然”了。他们本身也未必是快乐的,也未必真正爱这个世界。当然不认为这个世界是可爱的了。
虽然如此,这个世界的自然行程,并不会大受损害。因为诚实、朴实的勤苦人民,还是占大多数。古今中外,都流行着这类箴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苟不应,何事空言立”!这情况可使这个世界的仁人志士为此而大胆行其自然,行其所行,并得到真正的深远的快慰。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是人民的力量,也是自然的力量!
可惜,我们人类的力量,有时太微弱了,我们多数都不能在健康时期、青壮年时期,充分认识这点,只有临到要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太可爱,魔鬼太可恨【当然也还有至死不悟的人】。本都是天真自然的人,投入这个世界,互相间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那些在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甚至社会之中、朋友之中,大谈斗争、冲突的人,往往都是不合自然的要求的人。现在世界各民族各国家都可以互相交往了,铁一般事实在面前,所有各国人民,每遇到外国客人,都是热诚对待的。他们都希望有外国朋友,热爱外国朋友。有的民族,甚至以他们子女能与异族异国子女结婚,为一民族的光荣。这可充分证明各国人民互相间都是愿意友爱的,只有那些不代表人民本身利益的国家,为了统治者利益,才想对其他国家民族甚至自己的同胞,实行弱肉强食的政策,以至侵略、镇压,其最后目的,乃不过是想在自己人民面前显威风,让他们不敢反抗,而自己称王称霸。这也无怪马克思晚年写的《哥达纲领批判》,恩格斯致倍倍尔的信《论哥达纲领》【1875年】,主张革命的结果,最终将是使国家逐渐消失力量,以至于无。第一国际时期和沙俄时期,有一些共产主义者,都认为革命就是以消灭国家权力为目的,代以人民自治权力。这些都是想驱逐“这个世界”的阴影的愿望。能成功吗?一切社会主义者都相信会成功,都认为有科学的论据。尽管反对的还是大有人在。可惜的是,我们生活在这复杂的社会中,我们既见过“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但也为笼罩这个世界的阴影,做过一些违心的事。这个矛盾,也许就是人类软弱的表现。但也许这也是人类表现“自然”生存于这个世界所不能免的现象。我们不能孤芳自赏,妄自夸大,即使在一小动物面前,也不能如此。但也不能沮丧,觉得一片黑暗,使我们觉得一生努力和辛苦,全是徒劳,或是一场噩梦。
然而我们毕竟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许多宗教创始人,总是要想用“不朽”来慰藉我们,让我们减轻对于此事的担忧,然而,毕竟这也是徒劳。我们还不如多多想想这个世界的可爱,这也是自然赐给我们的最大的幸福。我们不必如宗教家、哲学家们用“有限”【我】与无限【宇宙】的结合或“天人合一”来做玄想,但尽可以如文艺家们用再造自然的心情,来对待我们心中的“这个世界”,这也可能洗尽我们一生的酸甜苦辣了。
这个世界可爱吗?对这问题,我们可以回答了:是的,这个世界,确实是可爱的!
但是,它又使人悔恨,过去我们对这个世界没有好好地爱它,让它少受阴影的干扰,有负于它。更令人痛心的是:我们竟然也随着阴影活动,做了它的奴隶、帮凶,做了不少违心的事;不但不知罪,不认罪,害了人,也害了自己。有时自己还和他们一起,觉得自己了不起,自鸣得意,真是可怜可悯,又可耻!
我们有罪!也因为如此,可以说,我们没有好好地爱过自己。更没有好好地爱过这个世界的善良人民和善良志士!这确是人生最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