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上海,酷暑未消,知了在梧桐树的浓荫中,声声唱着。刚开学,F大学6栋503宿舍热闹得不可开交。
“陈静言!到底侬想去哪吃饭?哎呦拜托侬快一点呀,人家肚皮饿死特了,想好了好去大开吃戒呀!”这个声音尖尖细细、身材肥肥圆圆的姑娘,叫顾冬,是陈静言的同班同学兼室友。
都喝一样的黄浦江水、住一样的石库门房子长大,她怎么就那么不像上海姑娘呢?人家个个吃相斯文、身材窈窕、说话轻声细语,她偏不!
光是每早晨雷打不动的粢饭团,她就要吃上五个,煎饼果子则视心情而定,“不吃饱哪有力气起床?”刚一报到,铺盖还没摊平,她就拽着外地人陈静言,吃遍了校门外的南翔小笼、小杨生煎、排骨年糕、吉祥馄饨、下沙烧麦、鸭血粉丝汤……
只要是同她下馆子,千万别碰什么四喜烤麸、酒香草头、马兰头香干,她会狠狠地嘲笑你:“老娘进化了几百万年,不是为了吃草!”
往往是先来一盘东坡肉压一压,再来白切鸡、枫泾蹄髈、虾子大乌参、红烧大排、松江鲈鱼……主食嘛,顶好就秃黄油捞饭吧。像醉河虾、炒毛蟹那种,她甚至懒得理会:“啰里啰嗦的,吃半晌又不管饱,烦死特了!”
只见她,吭哧吭哧埋头苦吃,直吃到面色酡红、鼻泛油光、口眼歪斜,轻易还不肯放下筷子。实在塞不下了,又遇上绝世美味时,她更祭出杀手锏:现场跳兔子舞!跳一跳,胃里的食物敦实了,不又腾出一些空间吗?
“哎呦呦,要死特了,我今朝哪能又吃到头皮发麻,有一种快要中风的感觉,哎呦呦喂……”
可以想象她的身材。往那儿一坐,横着比竖着宽。连教古代汉语的老学究都说,一个顾冬,三个陈静言矣。宿舍的床板被她睡塌过无数回,得亏是下铺,不然天降肉饼还不压死室友吗?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嗯嗯嗯,一胖众衫小哇哇哇……”吃饱喝足,打着嗝,剔着牙,竟将昆曲改了词,咿咿呀呀唱上了。
这顾冬倒算是胖子星球的美少女战士,得亏她天生眼睛贼大、鼻子贼高、唇线贼明显,才没被漫天的肥肉吞并成一个面目模糊的胖子。
陈静言曾说,如果她瘦到九十斤,保准是系花,她嘟嘟囔囔地叫嚣,“叫我减肥的,那都不是真爱!”说着,一个熊抱扑住陈静言唱起情歌,“让我们红尘作伴,吃得白白胖胖!”
自然而言的,室友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咕咚”。咕咚来了,大家都要吓跑。
陈静言还有另外两个室友,一个英文系的马丽,英文名却不叫Mary,非叫Julie。四川人,身材瘦小,皮肤和头发都黄黄的,杀马特打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世俗的热闹劲头。此时正从帘子后面丢出一本《韦氏词典》,尖声尖气地说:
“我说咕咚,又叫我们出去吃,你请客啊?”
“去去,我生活费都不够自己吃的,侬蛮好叫王诗然请!反正她吃得比鸟还少!”
王诗然听到自己的大名被提起,眉毛抬了一下,但照例没有什么表情。她念新闻系,一心想进电视台当主播,因此在吃食上十分克制。整个人冷冷的,白面皮透着一股英朗之气,不食人间烟火一般。Julie和她一热一冷,倒还合得来。
陈静言把钢笔套上,书本一阖,笑眯眯地说:“要不还是吃食堂吧?”
“喂!”顾冬气不打一处来,“侬明明答应我,一三五吃食堂,二四吃校外!双休****回家,随便侬一包方便面对付一天都可以!”
陈静言家里没钱,有时候就吃泡面。但这姑娘倒讲究,头一泡水必得倒掉,再放调味料,重新加水。调味料她也只加一半,口味清淡。
正说着,只听得屋里咵嚓一声,突然跳了一下。
“喂!侬耍赖也就算了,还踢我做啥?”顾冬大叫,“还好我屏得牢,不然跌一跤!”
“我没有啊,”陈静言一头雾水,“我也感觉,好像整个屋子都跳了起来。”
Julie毕竟是从四川来的,这时反应过来,尖声喊道,“要死咯,不会地震了吧?”
其他两人还摸不着头脑,倒是王诗然冷静,“拿手机、钱包,下楼疏散。”
于是一窝蜂跑下楼,陈静言落在最后一个,细细地锁好门,方才离开。到了操场上,那里已经聚集了好些学生,还有更多人陆续赶来。大家用天南地北的方言打电话回家,谈着刚才的那一跳。
“哎呦妈呀,整栋楼都蹿起老高,完了还再摇一摇!差点吓尿了!”一个东北口音的大妹子嘎着嗓子,“俺们那嘎达没事儿?”
“什么?北京也有震感?”一口京片子的男生说,“那您和咱爸疏散了没有啊?”
“额滴个神哩,真地震哩!西安也震哩!”明显是个陕西人,说话都带着一股臊子面的味儿。
陈静言也拨了个电话,她母亲仍在搓麻将呢,“没事,摇吧,反正摇不死人——清一色!”
想来浙江应无大碍,她也就没打给父亲了。回头再看几个室友,顾冬和王诗然正围着Julie,她已经直在嗓子嚎上了:“我家电话打不通啦!四川地震了!怎么办啊?”
陆续有好些四川籍的学生都发现家里联系不上,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陈静言赶紧过去,帮着安慰Julie:“没事的,你家不是成都么?成都一向都没灾没难的,大概是打电话的人太多了,通讯系统瘫痪。”
“是啊是啊,”顾冬插嘴道,“逢年过节不也都这样,短信都发不出去!侬先不要嚎,等等看消息再说好伐?”
Julie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我爸妈在成应该还好,我外婆、外公可是在乡下,房子又破,如果他们……”她越想越怕,单瘦的身体竟发起抖来。
都知道Julie和外公外婆关系好,到了双休日用四川方言给老人家打电话,咯咯地笑,说想念他们做的冷吃牛肉、麻辣兔头、跳水泡菜。因此大家都沉默不语,只将Julie的手紧紧攥着。
“你先别想太糟,”王诗然沉着地说,“我爸妈有一些在四川工作的媒体朋友,帮你问问消息。”
半小时后,王诗然终于打通电话,语气沉重地宣布:“四川发生了强震,震级还不清楚,多地通信中断,伤亡不明。”
此言一出,Julie几乎崩溃,手机都掉在地上,陈静言赶紧帮她捡起来,再拨几次,总算通了。
“爸,妈,你们没事吧?”Julie的四川话又脆又薄,声带绷得紧紧的,“……外公外婆联系不上啦?那可怎么办啊?”
陈静言发现,这种时候,所有的安慰都流于表面,只有陪着室友默默地祈祷着。
不一会儿,学校的大喇叭放出警报解除的消息,大家陆续回到宿舍,该吃饭的吃饭,该午休的午休,刚才的一场慌乱,对多数人而言,只是多了一分谈资。只有像Julie这种亲人失联的学生,才会感到切肤之痛。
陈静言去食堂帮Julie打了饭,留意要了一份她爱吃的凉拌牛肉,又拎了开水上来,帮她倒在杯子里放凉。
“吃点饭吧,别急坏了身体。外公外婆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Julie飞快地刷着电脑上的新闻,闻言茫然地抬头望向她。她温柔一笑,拍拍Julie的肩膀。
当天傍晚,连续看了好几个小时新闻的Julie忽然大叫道:“7级以上强震,盛世集团只向四川灾区捐款300万!盛清泉怎么这么小气啊?”
这时王诗然和顾冬都出去了,只有陈静言在宿舍,她问道,“盛清泉是谁啊?”
“不就是盛世集团的董事长吗?这么大名鼎鼎的开发商,还是你们浙江人,这你都不知道?”
陈静言摇摇头,她从来就是个埋头读书的乖小囡,几乎不看电视,也不怎么上网,家里更多年没换过房,因此对开发商之流一无所知。
Julie忿忿地说,“好多公司都捐了1000万!开发商最有钱的,却这么抠门!说起来,我家还是住着盛世开发的房子呢,哼!”
到了晚上熄灯时分,Julie对家人的担忧,已经转移成对开发商的恨了。
“这个盛清泉,年年出席什么慈善活动,号称每年都捐助希望小学,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好人!当年我爸妈买房子,我还拼命怂恿他们买盛世的楼盘!你们看看这网上,他都在放些什么屁?简直气死我了!”
“到底要闹哪能嘛?”顾冬躺在床上,宵夜吃撑了,一时翻来覆去,颠得上铺的陈静言跟着一阵心惊肉跳。
“他们盛世非但只捐了300万,他还在发微博,说什么中国是世界上遭受地震灾害最严重最频繁的国家之一,赈灾慈善活动是个常态,企业的捐赠活动应该可持续,而不成为负担!
“所以他要求盛世内部捐款时,普通员工不超过10元!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吝啬小人、伪君子!”
“真这样说啊?”顾冬一下子坐起来,“太没人性了吧?静言侬讲对伐?现在的开发商啊,除了挣钱,脑子里想的都是些啥物事?”
陈静言还没来得及回话,王诗然倒发言了,“我倒觉得他说得没错啊,作为开发商,第一要考虑的是保障购买盛世住宅的客户的生命安全。其次才是履行社会责任,支援灾区。
“说到赈灾,也不仅仅是钱的事,包括从财力物力、技术、个人影响力、号召力方方面面,尽自己所能。”
王诗然一席话,说得Julie老大不服气,“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骂盛清泉的,你不知道他生活多奢侈,住别墅,坐豪车,只怕游艇、飞机也不在话下!叫他员工捐款,居然不能超过10块钱!把我们灾区人民当什么?叫花子啊?”
“Julie,你冷静一点,”王诗然冷冷道,“身为一家企业的管理者,他必须考虑基数最大的底层员工的承受能力,而不是为了企业的名誉,逼所有员工多捐。慈善的本义,不应该是道德逼迫。”
“你——”Julie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陈静言出来打圆场,“好了,你们都有道理,不过立场不同,一个太激愤,一个太理智。要我说啊,这盛清泉跟我们根本没有关系,何必为他伤了大家的感情?”
“哼!”Julie气鼓鼓的,不吱声了。王诗然也不再多言。
顾冬这会儿小小声地嘀咕,“谁说盛清泉跟阿拉没关系?盛清泉可是阿拉F大学校草的爹地啊!”
“校草?”陈静言心下一惊。
“是啊,校草盛桐,侬听过伐?”顾冬舔了一下嘴唇,“可惜啊,迎新那天人太多,都没见着他!既是学霸,又是富二代,听说还帅得惨绝人寰,不晓得迷死多少妹子哦!”
“你没机会了,”王诗然冷不防冒出一句,“我们新闻系的师姐、F大学校花文薇,人家早就出手了。你这种,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要家世没家世的,拿什么和人家比?”
“喂,她什么来头,家世很好吗?”顾冬怒道。
王诗然冷笑一声,“她是致远集团的千金,开发商的女儿。人家如果在一起,那叫珠联璧合。我劝你,别想吃天鹅肉了。”
顾冬没声音了。陈静言听了也是闷闷的。后来顾冬想问她个什么事儿,连叫好几声,她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