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怡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弯腰行了个礼,然后和凤顺一起离开了旅馆。他和她巳经好久没有这样并肩走路了。经过退溪路的旱桥,向中央邮局那边走去。
“我们到点心店去坐坐吧。”
凤顺提议道。他俩进了点心店,找个角落里的桌子对面坐下。要了面包和冰淇淋,凤顺一面吃一面问朱成怡有关新单位的情况:工作吃力不吃力,伙食好不好,薪水有多少。诚七不想让凤顺失望和担心,含糊其词地搪塞过去了。凤顺告诉他一个情况:
“哦,最近咱们家来了一封信,说你家里的人都很好。我写了一封回信,告诉他们你进了汽车工厂学技术,叫他们放心。”她又用热烈的口吻,顾自不停地说了一些话:
“大婶最近可奇怪啦。出去以后总是喝醉了回来而且老是哭。”
他们离开点心店,尽可能地挑漆黑的小巷子走。凤顺的肩膀不时碰到朱成怡的胳膀。
朱成怡紧挨着凤顺走着,他想使劲握一握凤顺柔软的手,但又没有这种勇气。他们走了一阵,反而是凤顺先采取了行动,把用剩下的钱交到朱成怡手里。“天晚了,乘出租汽车回去吧!
朱成怡趁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不放。
夏天日长,朱成怡从早到晚,在工厂院子里的太阳底下,跟各种零件拚命,浑身沾满油污。他只想耐着性子暂且在这厂里待一阵,这活越来越使他感到腻烦和寒心。
有时他会怀里抱着零件,一冲一冲地打瞌睡。他是由于疲劳、炎热和睡眠不足才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的。每逢这时候,斗昌就在旁边把他喊醒。如果斗昌要坏,不去管他,社长和工场长来了,就会无情地踹他一脚。
“小子,别大模大样地睡午觉,还是挣点饭食钱吧!”
斗昌吃吃地笑,实在不象话。
手、脸、胳膀自不必说,连皮肤也渗进了油,浑身尽是汗和灰,工作完毕以后,非得拧开水龙头洗澡不可,衣裳也必须每天洗。每逢洗衣裳的时候朱成怡就更加想念凤顺。
夜深了,旧洋铁皮顶的值班室酷热得活象个蒸笼。
傍晚时分还可以坐在办公室前面的松木板长掎上歇歇凉,但是一到十二点钟,社长的丈人就把他们拖进屋去,锁上门,因此连气都透不过来。
一扇竖着几根粗铁条的小窗户,外面有高高的围墙挡着,风一点也进不来。洋铁皮屋顶整天被灼热的阳光曝晒,不到黎明是不会完全冷却的。
所以身体尽管疲倦,却没法好好地安睡。总是似睡非睡,整夜翻滚,只有到了黎明才能闭一会眼睛,然后又醒了。
最恼人的是朱成怡和斗昌再热也穿着短裤睡觉,但社长的丈人却象木头一样赤条条躺着,连下身都不遮一遮,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在装睡。那样子朱成怡既觉得讨厌又觉得可笑。加上蚊虫又不停地扑来,整夜地是一场恶战苦斗。
由于这种情况,朱成怡到这儿来以后,一页书也没捞道看。他暗暗担心惟恐连从前好不容易背出来的英语和汉字也要忘得精光。这样的日子老挨着,朱成怡总觉得还不如就那么一直在贞玉旅馆。
这与其说是工厂,倒不如说是废品店。一到傍晚,商厨们就拖着车子来了。他们一到,社长和工场长就去车子里翻,把一些可用的铁块挑出来,过了秤廉价买进。有时还要坏汽车和自行车之类拖回厂来。
“干吗不装配汽车?
有一次朱成怡在纳闷之余问工场长。
“汽车能随便装配吗?以前装配了不少卖掉了,最近当局老找麻烦,叫人头疼。他们这也要指摘那也要指摘,倒不如把零件修好了卖,反而比装配汽车、脚踏车来得实惠。”
工场长对他作了说明,意思叫他不懂就不要罗嗦甚至悄悄地跟他咬了个耳朵:“你眼睛尖,有主心骨,跟小小年纪就染上了流氓习气的翘鼻子不同,所以我特别关照你一声。你要好好地学学社长做生意的手段。不论是商贩的东西,还是人家偷来的东西,只要是机器零件,他都三文不值二文地买下,又磨,又削,又擦,把它弄得象新的一样。你急道,这么一来,他要落多少钱?少说一般也要赚十倍以上。所以小子,你要打起精神干活。技术跟我学,做生意的手腕跟社长学,懂吗?”
朱成怡在自来水旁边给工场长擦背,对他说的有些东西还接受不了,问道:“旧货收进来,当新货卖出去,说到底这不是骗人吗?还有买小偷的东西不犯法吗?”
“真没见过你这种笨脑瓜!社会上就是你骗我,我骗你,你坑我,我坑你啊,睁着眼睛被骗的是傻瓜。被人坑害的是窝囊废。你要是头脑清醒怎么会被人骗,被人吃掉哩!买强盗的东西就犯法?哼,在这个社会上奉公守法的人能有几个?上自长官和国会议员,下至行商和清道夫,不犯法的又有几个?人们生活的诀窍在于怎样才能不能犯法律营私肥己。你看看社长,他是多么巧妙地把来路不明的东西买进来,又是多么巧妙地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不这样,赚得到钱吗?你知道咱们社长多会耍手段,对收旧货的都很尊敬。工厂、住宅看起来很不象样?可他在银行里有几千万元现金,不,大概超过一亿。这许多钱不停地在生利息。这是最简便的办法。作为信记和储金存在银行里的钱,一分钱的税也不要交,数目字不断地扩大。看上去象个旧货摊,实际上这厂赚的钱吓人。除此之外,社长用人的本领也不一般。能够给他带来好处的有用之人,他用尽一切手段拉住不放。就拿我来说第一流的大会社拚命要我去,我不是也没去,而在这儿吗?我是要你睁开眼睛好好学学人们过活的道理租诀窍。”
工场长终于趁一个没有人的机会象发善心似地对朱成怡说了这样一番话,然后用手巾擦了擦湿淋淋的身子,很晚才下班 。
朱成怡目瞪口呆,工场长的话尽管好象有一些道理,但是仔细想想有觉得不对。
照他的说法,这家工厂不就成了用极低廉的价格买进货郎收集来的废旧零件或者偷来的赃物,把它 新加工得象新产品,一天过海地离价出售的地方了吗?这跟贞玉旅馆刁同。实在是个必顼警惕的犯罪的鬼窟。到底是不是应该学习社长的生意经和工厂长的技术呢?朱成怡下不了结论。所以有一次。他悄悄地向斗昌打探道。
这儿大量买进了赃吗?”
不买怎么做生意?
他的意思是说这是常识呢。
你亲眼看见的吗?
虽然看不出是不是赃物,但大概能估摸。有一次天很黑的时侯拖了一台旧汽车来。我们挑灯夜战,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它给拆散了。就这样,能原封不动卖掉的就卖掉,该修缮的修缮,该废铁利用的就利用,该处理的处理掉了。
可也平安无事。
“这样也平安无事?警官不来调查?”
“警察晓得个屁!那是悄悄买来的,鬼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向谁买的。有时巡查也来,不过总得有蛛丝马迹,他才能抓到辫子呀因为光明正大买来的东西也堆积如山!我们社长干这种事鬼极了!他也是从当收旧货的开始,逐渐发家的。” 斗昌对社长没有感到怀疑和幻灭,反而用赞叹的口气说。
“这儿的职员当中,有人去告状怎么办?”
“谁去告状?动不动就被咬成是共谋犯,甚至把罪名整个儿加在你身上。我刚来没不久,有一个人跟社长吵架,向警察揭发了,社长因而被抓去了。谁知他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你以为事情完了吗?没有。那个揭发的人反而被定了盗窃和诬告罪抓去了。”
“盗窃罪?他又没偷东西!”
“怎么不偷?除了工场长,谁是指望这么一点点薪水呆在这里的?凑手的东西,弄到一件,就捞它几千元。所以大家都瞅机会下手。要是被逮住,那可够你受的!”
“噢社长拿的是大头,怎么倒马上放出来了?”
“这是明摆着的。证据不确凿,只要这个玩艺一塞过去就行了。警察难道没事做,要一直扣住他不放干吗?”
斗昌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头画了个圆圈圈:
“所以现在世界上钱第一,钱!钱多了,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了。钱,钱!
朱成怡不知道斗昌的话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但他深切地感到人要生活,钱该有多么宝贵。不过,用不正当的方法挣钱好不好,是个疑问。如果说贞玉女士挣的钱比较肮脏,那么这儿的社长挣的钱也许就是一种罪恶的钱了。南珠小姐连自己父亲的钱也看成是通过受贿和欺诈挣来的,因而感到羞耻。难道钱就没法用正当的方法来挣吗?正当朱成怡这样沉默不语想心思的时候,斗昌噗哧一笑用叹息的口吻说:“啊,啊,什么地方能掉下一包钱来呢?有了钱,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吃想吃的东西,痛痛快快地看电影了。”
说罢又把嘴贴到朱成怡的耳朵上问了一个怪问题:
“小子,你跟妓女一起要过吗?”
“这种事我不干!”
朱成怡好象不屑于谈这种肮脏的事,没好气地蹦出来这一句。
“小子,你就是块头大,还差得远哩!”
斗昌好象有点小看他。
“什么?”
“我是说你到现在还没有尝过妓女的滋味,想做一男人还早着哩!”
“没有长成大人不能谈女人。”
听了这话,斗昌好象不以为然,厚颜无耻地嘻嘻直笑:
“好,好,你是教堂里的牧师,还是学校里的教师? 前象我们这么大的人早就娶了老婆,生了几个孩子了,你到现在还不晓得女人的滋味!你晓得这是多有趣的事呀!影这个窝囊废!哦,完了!不过,得有钱呀!”
说罢,翘鼻子好象有点发急,直用拳头捶自己的大腿。
晚饭以后,他俩并排坐在值班室前面长松木板凳上。蚊虫嗡嗡地飞,十分讨厌,但歇凉倒很好。
“你有钱吗?”
翘鼻子冷丁地问道。
朱成怡如梦初醒,吃了一惊。“我,我没钱。”慌忙摇了摇头。
别撒谎,借五百元,我请你客。
“真没有。我能有什么钱?”
“小子,连五百元也没有?
身无分文的斗昌肆意嘲笑着朱成怡 ,朱成怡陡然害了怕,五百元一张的,他共有一万元哩,扎得紧紧的,用报纸包着,
还特地揣在一双发臭的袜子里,然后藏在包袱里。他怕斗昌是不是把钱偷走了。
“我进去一下。”
朱成怡悄悄地进值班室装做找东西,翻了翻包袱。钱好还在。
社长的丈人觉得奇怪,眼盯盯地看着他。
朱成怡放心了,又走到外面朝椅子上一坐。社长的丈人象根木头似地坐在值班室门口朝这面望。斗昌回头看了他一眼,把嘴凑到朱成怡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出乎朱成怡意料之外的话:
“我们来弄点钱好不?
“弄钱?
朱成怡慌了手脚,反问道。翘鼻子对他提了一个荒唐的建议。
“我们捞它一把!”
“……”
朱成怡一下子还捉摸不到“捞它一把"的含义。尽管他大致估计到这是要他干坏事,但摸不透翘鼻子的心思。所以他满脸狐疑,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脸。
翘鼻子小心翼翼地低声说:一天晚上下班的时候,趁大家忙着洗澡换衣服的当口,我装着到厕所去把它藏在地下管道孔洞里,吃过晚饭我先出去等着,你装作上厕所隔着墙把那些零件交给我。尽管东西能卖什么价钱还不清楚,不过几千元大概不成问题。我打算用这笔钱好好玩一下,懂吗?”
“那不是明目张胆地偷盗吗?”
“小子,你怎么胆小如鼠!跟你的块头简直不相称。一个月拿五百元,你够用?隔一阵偷一次就有零用钱了。
“我不干,我不能偷!”
“你这个臭小子,窝囊废!这么不灵活,成得了什么气候?这里的社长还有所有爬得老高的人,哪一个不偷鸡馍狗的,象你这样傻头傻脑,一辈子也别想摆脱困境。小子,你别吭声,照我的话做,分一半给你行了吧?还有,晚上我带你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好好玩一通。翘鼻子反而是一种说教的口吻。
“我不干,宁死也不能干这种事。”
朱成怡冲了他一句,声音虽低,却是气呼呼的。说罢,站起身来走进了值班室。斗昌原来打算和朱成怡合伙,挑一些好零件拿出去卖。因为外出的时候,象木头似的社长的丈人一定要挨个搜身以后才让出去,所以斗昌一个人干无沧如何总有点困难。
最近朱成怡出去找保时,老头就喊住他,把他的裤子口袋一只一只摸遍了才放他走。朱成怡起先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后来则觉得受了侮辱,现在想来连斗昌都挖空心思干这件事,老板自然不得不严加防范。
人与人的关系如此地不信任,这使朱成怡既感到吃惊又感到痛心。发生了这件事以后,有一两天工夫,朱成怡对待斗昌采取了蔑视的态度,连话也不跟他说。
领薪水的那天晚上,斗昌浑身脱得精光,比平常多花了几倍的时间,用肥皂擦洗,刚吃过晚饭就换了衣裳,说。“单粒麻皮,出去逛逛,我请客。”一面吹着口哨 ,一面领先要走。
“算了!难道钱没处花了!我要看书!
“小子!你以为我就那么贪玩,我是想让你尝尝味道,别废话,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