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三月中旬，冯玉祥刚从贵阳回到重庆不久，又风尘仆仆地赶往湖北宜昌，督练驻扎在这里的第十八、第二十六两个军。
督练，说开来就是督察、演练。对这项工作，冯先生干起来是蛮有兴趣的。练兵，是他的老本行，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再说，这又是和抗日直接有关的工作，多干点儿，对自己也是个安慰，省得憋在那个灯红酒绿的“陪都”里，整日生闷气。
副委员长下来督练部队，自然不能单枪匹马。冯先生一到宜昌，身后就跟上了一长串人。光陪同督练的就有五员将官：上将督练官张之江、十八军军长郭歼、二十六军军长肖之楚、十一师师长方天、三十二师师长王修身。说来也是个笑话，这五员将官，竟分属于三个派系：张之江、王修身是原西北军的部将，为冯先生旧日属下；郭歼、方天是陈诚的嫡系；肖之楚呢，是个地地道道的杂牌军将领。
跟随冯先生督练部队，不是一件轻松舒服的差事。用冯先生一位副官的话来说，“他老先生可是真干哪！”
头一天集合十一师训话，冯先生就给郭歼来了个下马威。
这次训话，安排在清晨进行。早晨空气新鲜，人也有精神，是训练士兵的好时机。郭歼对此却很难适应。晚上，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干：摸麻将牌、逗姨太太、听戏……一折腾就得过半夜，清早怎么能随着士兵一起起床呢！等他来到操场，冯先生的训话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了。
冯先生治军有一条规矩：治官严于治兵。军官出了差错，他是决不放过的。对郭歼的过失，他当然也不能轻饶。继续讲了一会儿话，冯先生眼珠儿一转，把话题转到了谴责迟到的题目上：
“……迟到，是特别恶劣的坏习气。今天我们这儿也有迟到的。为什么要迟到？是不是不愿意听我冯玉祥讲话？我明白告诉你不愿意听，可以回去。我还不高兴让你听呢！……”
冯先生是个直性子人，说话不大会转弯儿，这次虽然转了两转，也瞒不过在场近万名官兵的耳朵。谁不知道，他是在呵斥十八军的大军长啊！
郭歼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脑门上渗出了虚汗。在士兵面前丢脸，尽管是难堪的事，他也得装出一副驯顺的样子。对军事指挥，他懂得虽不是很多，但对军阶的知识，他倒是相当地精通的。在副委员长面前，不得不如此呵！
冯先生练兵，有自己独特的办法。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订下了练兵的七条程序：
一、我做给你看；
二、你做给我看；
三、讲评；
四、我再做给你看；
五、你再做给我看；
六、讲评；
七、你再做。
按照这七条要求，练兵的时候，军官必须处处身体力行，才能收到实效。眼下，冯先生已是五十七岁的老人了，执行起这七条来，依然像二十几年前那样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他每天待在野外，帮助士兵演练。从射击姿势到战术动作，他都要一一过目，按照实战要求，仔细检查，稍有差错，即要求重新做过。若是再不合格，他老先生就要亲自上阵教授了。他做战术示范动作，总要做两次。第一次故意不按《操典》
要求做，一边做一边让士兵在旁边挑毛病。第二次，他再认认真真地按实战要求做。两相比照之后，士兵们学起来就容易多了。
这样督练部队，士兵们当然欢迎，可跟着冯先生的五位将军，却有些吃不消了。
对冯先生的这一套，郭歼和方天连听都没听过。做高级将领的，主意有参谋给出，计划自有下级军官去施行，自己凭什么还要去找苦头吃呢？有这个必要吗？过去常听别人说冯玉祥“怪”，看来这确确实实是真的呀！
张之江和王修身虽然在冯先生身边工作过，领教过他的练兵方法，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从西北军分崩离析之后，他俩就再没这样练过兵。现在猛地“温习”起来，也是浑身的不舒服。
肖之楚与他们四位又不一样。开头，他对冯先生的方法挺感兴趣，很想跟着学一学。没过几天，他的思想就起了变化：整日里混在士兵堆里摸爬滚打，当军长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又收回了自己原先的想法。
冯先生好像并没有察觉五员将官的思想变化，依然劲头十足地领着他们，轮番督练各部军队。
这一天，冯先生指挥部队演习河川战，攻守两方隔着一道河，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战幕拉开之后，攻击一方指挥果断，动作凶猛，很快冲到了河边。面对冰冷彻骨的河水，士兵们没有片刻犹豫，奋不顾身地跃入水流之中，扑向对岸。
士兵们的果敢行为，强烈地感染了冯先生，他顾不得和随从们打声招呼，扑通一声，跳到了河里。
这时候，张之江、郭歼、肖之楚、方天、王修身五个人已经说说笑笑地迈上了一座小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副委员长，不能下水呀！”
“水太冷，下不得呀！”
……
听到喊声，冯先生用力甩过身子，像炸雷似的喊出了声：
“士兵不怕冷，我们怕，难道我们的狗命比兵们值钱？！……”
如同是火山爆发一样，冯先生满腔的怒火一齐冲出了胸膛。他恨恨地咬着牙根，冷冷地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要不是中间有一段距离隔着，他的拳头很可能就会挥过来了。
桥上的将军们被骂得愣住了。五个人谁也没敢做声，灰溜溜地转过身子，走下小桥，跟在冯先生身后，一个接一个地迈进了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