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红欲尽莫回首。
相见时，青梅总比黄花瘦。
辗转余年，梦醒孤枕，往往西楼依旧。
只因天有恨。
老酒却添新愁困。
雨上房檐，止一寸，断一寸。
指落拂弦，散去余音。
人间往来驻，其中悲苦。
数不尽，堪谁问？
王如令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刚刚破晓，街道间蒙蒙薄雾，她心中隐隐感觉到的诡异都与名满楼相关联。
而她最为关切的，竟然是肖兆这个人，这让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察觉到了自己的情感，却无法正视。
肖兆躺在床上，床榻下有一个脸盆，红叶在肖兆的手上割开一条口子，让他的染毒的血液顺着手指往下滴落，而脸盆里血的颜色是带着邪恶妖艳的暗红。
“他怎么了，还有救吗？”
韩红叶告诉她：“怎么说呢……这个小子中毒太深了，如果及时砍掉他的手还能救下一条命，现在肯定来不及了，现在放出了大量毒血，然后还封闭了他近心端的八大血脉，医术我不太懂，但是照现在看来，毒发身亡只是早晚而已，不太确定地估计，他还能活最多十二个时辰。”
这种置身事外的看待别人的死亡，还真的有一种不腰疼的感觉，只是王如令并不知道，这种轻视的口吻却是韩红叶故意假装的。
再看一眼躺着的人，这个人脸色苍白，只剩下虚弱的呼吸，他的右手肿的很厉害，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只能说，是肿的像西瓜那么大个。
王如令虽然向来都是呼风唤雨，只是这一次她知道要救肖兆实在很难，她人背对着窗，却正对窗户说：“居然胆敢尾随我到这里，还藏着不现身？”
窗外的人果然现身了，他破窗而入的时候韩红叶却显得极为镇静，因为她也早就知道这个人躲在窗外。
而其实他是尾随韩红叶到这一家客栈的。
这个人就是龙北辰，从外观上简单看一眼就能发现他和肖兆容貌的相似之处，不是孪生兄弟就是经过刻意易容。但是稍一观察就能发现龙北辰多了一些沉着专注，而肖兆多的是一些玩世不恭的轻佻。
“怎么称呼？”
“龙北辰，阁下是王如令，王姑娘，对吧。久仰大名。”
“很遗憾，你的名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曾在江湖上行走。”
行走江湖这四个字绝对有一定程度上的语病。
他直接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他……难道真的没办法救治了吗？”
这句话就像在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任何人给他回应。
“怎么了，我刚才好像不是说的方言吧？”
王如令完全不理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亲兄弟。”
面对这样的回答，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韩红叶说：“他只有十二个时辰可活了。”
“既然十二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在这十二个时辰里面，我们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韩红叶的解答，她说：“办法有，现成的，都不用想。”
龙北辰喜出望外，说：“姑娘能否和我分享一下这个现成的办法。”
姑娘笑了笑，继续吊胃口：“现成的办法却还不止一个，有两个。”
“是吗？”
“第一个办法是，在你兄弟毒发之前找到吴纯钧，传说中的神医必然对这种蛇毒有他医治的办法。”
“一时之间要上哪里去找这位吴神医？”
“这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龙北辰决定不再被她吊胃口，所以没有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韩红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听说过，这句话怎么理解？”
王如令替她解释：“能解毒的人最优先考虑就是下毒的人，在名满楼必然有治愈这蛇毒的解药，但是……”
这个转折很重要。
“就刚才，我和他们翻脸了，所以他们不会因为我有多大面子而把解药给我。”
龙北辰再看一眼床上的人，他很清楚病危是怎么一回事。
他转身到窗前，在准备跳窗而出的时候韩红叶问他：“别告诉我，你正准备只身前往名满楼的青霜阁，取解药。”
“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既然不能告诉你，那我只能否认了。”
“只是你要知道名满楼的风尘女们都是暗器施毒的高手，而且身法灵敏，如果你用等值于解药的东西去交换，或许还能拿着解药活着回来。”
“我没有任何东西交换解药，只能试试别的方法。”
“有什么别的方法？”
“试试运气。”
韩红叶大声笑：“不管你运气好不好，就是死路一条。”
“既然横竖是死……”
如果韩红叶是为了打消龙北辰救人的积极性，那么她失败了。龙北辰对王如令问了一个很让她厌恶的问题。
“王姑娘，他是你们的朋友，对吧？”
她的想法最好是不用回答这种问题，“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在下武艺平常，死路一条倒是不算什么，只是取不到解药，我却是有负我父亲的重托。所以，如果龙北兆是你们的朋友，希望你们能伸出援手，助我一臂之力。”
“龙北兆？他不是姓肖吗？”
龙北辰用简短的几句话解释了这回事。
他说：“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我叫龙北辰，他叫龙北兆。我们的父亲如今病危，他最后的愿望就是想找到我失散的兄弟，看他最后一眼……”
正在王如令考虑是不是要助他一臂之力的时候，韩红叶却已经代替她做出回答。
“我家少主身系重任，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要冒这样大的危险，救一个萍水相逢的所谓朋友？”
这样一说，反而让龙北辰觉得自己的请求是有些过分。
“既然如此，我收回刚才的话……”
半柱香的停顿，他考虑清楚，然后对王如令说：“两位姑娘，如果我没能取回解药，能否尽快将他送往龙居山庄？”
“龙居山庄？有人能解他中的毒？”
他失落地摇头，因为没有。
王如令点头答应他了。
韩红叶又问他：“你兄弟只能活十二个时辰，多长时间我们就可以认为你回不来呢？”
“一个时辰。”
说完这四个字，龙北辰就从窗口消失，从他身法上判断，他的武功应该不弱，但是韩红叶却很肯定，他绝对是回不来了。
清冷的晨雾从窗外涌进房间，韩红叶把脑袋伸出去，外面是一条还没苏醒的街道，已经看不到龙北辰的踪影。
韩红叶关闭窗户，然后用眼神问王如令。
王如令也用眼神回答了她，只是她好像没听明白。
“少主究竟是作何打算？”
“你先去铸剑。”
“那少主你呢？”
王如令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龙北兆的眼睛睁开了，而且正盯着王如令的脸颊看。
这件事情被发现的时候，王如令和韩红叶都大吃一惊。
红叶说：“你现在强行挣开穴道，只会让身上的毒液更快蔓延，恭喜，你的寿命从刚才的十二个时辰变为了六个时辰。”
“同喜同喜。”龙北兆张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的嗓子很干。
“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韩红叶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水，龙北兆坐起身来，对着茶杯张开嘴。韩红叶却怎么也不肯喂他喝水。
“都只能活六个时辰的人了，你的同情心去哪里了。”
“爱喝不喝。”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这杯水刚喝进嘴里，他惊奇地发现这杯水竟然是甜的，正在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一股鲜血在他的肚子里翻滚最后汹涌而出。
“这床单要拿出去洗洗了。”
吐完血的龙北兆显得非常自在，当死亡离他这样接近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非同寻常，能够洞穿整个凡世。
韩红叶看他这样，也不再想去封他的血脉了，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小子你这次有什么遗言？”
龙北兆笑得垂下了头，他说：“遗言就是，下次绑武功高强的人一定要用结实的麻绳。”
韩红叶听到这句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鼻子有一些酸。
龙北兆抬起头，刚好和王如令对视上。
王如令只是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件事：他是不是真的已经看透生死了。
对视了一阵，王如令败下阵来，她说：“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从枕头底下翻出来两本书，所谓的棋谱，然后将其丢到染上血迹的床单上。
“说实话，这两本棋谱我也没怎么看。”
龙北兆摇头，说：“我连看都不想看。”
王如令好容易幽默了一回：“如果我只能活六个时辰，我也不会看这种东西。”
就在她和龙北兆的眼神再度对视的实话，他们脑海里都浮现起一些回忆，但那是不相同的。
这一天的长江渡口下着雨。
有两个强盗盯上了过渡的商人，就当这两个人进入他们视野的时候，龙北兆准备上前阻止。
王如令清晰地记得她是这样告诫他的：“与我们无关的闲事，少去管。”
此时的肖兆已经身在雨中，他转过头的时候雨珠从他头上滴落下来，她恰好看到他脸上如同少年般稚气的英姿。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红叶将王如令的话更深地阐述一遍：“少生事端，这样能让你活得长一些，明白吗？”
肖兆只是摇头。
只是摇头。
他问王如令：“如果不是因为你管了我的闲事，我早就应该被人杀掉了，这件事情你如何解释呢？”王如令淡淡一笑，这一笑只出现在一瞬间里，她说：“就是因为当时我管了不该管的闲事，现在才后悔不已。”肖兆的脸上写着喜悦，但这喜悦只存在一刹那，一刹那之后，他用过路人的语气高喊出了四个字：“刀下留人！”
那很可能是在某天夜里。
王如令的脸上是那种略有蔑视的浅笑，如果猫有表情的话，它们捉弄奄奄一息的老鼠的时候必然就是这样的表情。那个时候两个人相互对视了好长的时间，肖兆一直在用他的余光注视着桌上的两本书。
只是，在这样接近的距离里对一个女人的观察使他心情很难镇定下来。
他可以细数自己心跳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却陌生得仿佛不像是自己的心跳，如果一定要问，必定就是来自眼前的这个女人的。
于此相同的眼神却是出现在另一个气氛诡秘的地方。
而那一天，似乎也是在夜里，竟然就是在昨夜。
上弦月，云开而月明。有风作时，柳枝影动。
王如令踩着一个人，然后她用剑按在她的喉咙上，她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肖兆，而这一刻的肖兆，他的心情很复杂，因为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她说：“名满楼的刺客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平日无论是谁，必然手到擒来，谁都不放在眼里。可笑的是，我今天看到的这几个武功却是极为低末——然而这些都不是我生气的原因。”
霜冷峰笑了，她的笑是带着神秘窒息的娇艳欲滴，那种妩媚，是难以抗拒的剧毒。
如果她张开嘴说话，那么字字句句仿佛都能钻入人的心灵深处。霜冷峰说：“王姑娘真正动怒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胆敢对我的人动手，她是第一个。”
这句话被王如令说出来的时候，肖兆肯定听不到自己心跳了，因为他感觉心跳仿佛已经停止。
现在的龙北兆稍一低头就能看见那些床单上斑驳的血迹，这样的鲜艳怎么也不应该是窒闷的死亡。
王如令感觉到，原来死亡可以像这样轻易被接受，却深埋着沉重的绝望。
“这些两本书，你师父一天不看就吃不下饭，这么一说，你师父已经绝食很多天了吧。”
龙北兆灿烂地笑了：“这话显然是骗你的，其实真正因为这棋谱吃不下饭的人是我。”
当他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韩红叶已经意识到气氛很不对，几乎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所以她选择了回避。
王如令问他：“临死之前最后的愿望是不是要委托我把这两本书归还给你的师父？”
龙北兆只是摇头，这让王如令很意外。
“那是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肯定活不下六个时辰了。”
王如令不再往下接着说，这反而激发了龙北兆最后的热情，他说：“其实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祸害活千年，这句话跟你的观点不谋而合。”
“你这种说法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迷信，再说我也不是祸害。”
王如令说：“这不是我的说法，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思说……另外，我不是很喜欢跟别人吵嘴，如果吵得烦了，我通常都是用很简单的办法解决争端。”
龙北兆淡漠地说：“你又吓我，我只是相信大多数江湖传言说的中毒和跳悬崖是没有危险的。”
“真不知道谁说的更像是迷信。”
“王如令……我最后一个愿望，你能不能帮我实现？”
“那得看是什么愿望。”
龙北兆突然觉得人一定得到这样临死的状态才能享受前所未有的绝对自由，比如说……
他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是在无岩镇的客栈里，在我被人用暴力威胁的时候你和韩红叶出手搭救了我。话说起来，你的易容术还真不敢恭维……”
“追溯到那么遥远的历史，你就是想说这样一件事？”
恍如隔世的遥远……
她说：“有话就直说，趁现在还能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