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慢一点。
我没说要慢一点。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矮子躲到驾长身后。驾长拿着长长的杠棒不像是去上岸抬石头，告诉我那东西是可以兼着两用的。
你叫他了他不动，就别怪到时分不到票子，多劳多得。驾长护住身后的矮子。
我很想捏一下拳头但又松开了，我拿起麻鞭就臆想着他们把杠棒抡过来而我身边的石头正好每一块都砸在他们头上，这是很方便的。
矮子也没有尽兴，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闭了嘴乖乖地下去了，他的喉咙在咽很多涎水。
驾长也没有尽兴，脖子一梗一梗地似乎很不好受，我知道他们一吵起架来就会像妇人那样伤心得要死嘴巴也会不停的。他们喜欢大干一场。
矮子，你也学学别人，你像个蠢猪！矮子他再喊爷爷你也不理他，你理他干什么呢！他的母亲愤愤地在艄楼里说。
我用麻鞭缆起很重的一块石头，我憋了劲就挺起杠棒来，看到驾长那副惨相但是驾长也不得不挣扎着起来。我非常高兴地喊着号子，我像一只受伤的鹰那样让号子插入伤痕，推开一切生命。我活得窝囊，谁都可以侵犯我。我活得高贵。
我深深地陷在自己肩上的石头深处，我相信哪怕一个卑微的人在某一个时刻也是谁都不敢碰他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刻。
每个人都可以给别人以重压，在任何地方。一种漫不经心的重量以沉默或者别的任何方式便可以轻易击倒对手。
晚饭的时候我发现我碗里的米依然是米。这完全在我的预感之中，也许不是这种情况换一种别的方式反正总要发生的。
“没有蒸我的饭吗，请问一下？”
“都没有蒸，没看见？船上断火了。”
“断火了？”我移开炉上的铝锅，看火已经熄了，只有红色的煤灰，但余温犹在。
“断火了。没煤了。你不买煤就没有吃的哩，大家都不吃哩，还不好说。”
“这一餐？……”
“这一餐我们吃了。”他们口气毫不软弱地说。
“那……”
“那……”
我走出黑艄楼，来到船头的一根缆桩上坐着。渔人已经开始收网了，那寂寞的鱼梆敲得点点滴滴在心头。
煤往常是不需要买的，煤对装煤的船来说多的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底舱陈年堆积的煤跟底舱的黑暗一样多。但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啦，妈的，买煤去。
“没煤就没得吃哩。”那个女人用女人的声音说。
“那……我明天同小郑一起去拖。”
我回过头去说。
“矮子，他在找你哩。”女人挑逗地说。
矮子靠在艄楼上，玩一块石子。
“那我不管啦，矮子没时候。”女人说，“你告到社里去我们也不怕的，想想你一年用的哪个的煤？不说收钱，你总要作一点贡献吧……”
哪个的煤？国家的，偷的。
“我是炊事员炊事员也没卖给你烧你一个人的饭，炊事员又不低人一等……”
“总之矮子不是在玩。”驾长说。
“蜂窝煤？”
“当然是蜂窝煤。”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我想他们已经做好的饭肯定在那个角落里藏着。我想他们为我也已经饿了，我想还是别在艄楼絮絮叨叨好。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啦老陈，买煤去吧。当然是蜂窝煤。他们叫蜂窝煤而我们叫藕煤。
我揣上了足够的钱上岸，我要到修坪镇上的酒馆子大吃大喝了，我已经受够了。我要吃炒肚片，爆腰花；壮阳补肾的。我要让他们给我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拍拍炒菜师傅的肩，说：嗨，味口搞好一点！我要自己放一些辣椒，跟他讲我是四川人，我要别着四川佬的腔，我还要把脚撩到凳子上，我要把上好的带嘴烟放到酒盅边，把烟灰蓄很长之后弹到吃空的碗里。他妈的，总之他妈的。
这一顿我吃得很舒服，差不多吃去半月抬石头的钱。这一顿我吃到很晚，我打着仇恨的酒嗝回到河边。我站在堆满石头的河滩上看去，发现船不见了，船开走了。
艄楼在远远的那边喷吐着黑烟飘然而去。这显然是预谋的，他们提前让拖轮带走了，他们发誓要赶走我，要把我丢下船。他们容不下我。
我在河滩上拼命追赶着船，追赶着黑艄楼。我砸一个跟头起来骂一句。我用脚劈杀冬夜无情的水。我骂得充满了灵感。我拖着我自己绝望的尾音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那样快活地在荒凉的河滩上空嗟之、歌之、舞之、蹈之像玩一根如水的绸带。我笑得肺都快炸了。我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庄严过。我像一头砍断了尾巴的公牛。我的声音到处都有共鸣。我是颂歌的尾音部，古老的单音节，我不断创造又不断毁灭了这永恒的美，我宁静，我忧伤，像石头的魅力，像一个面包师的模子搁在午夜河边。我有说不出的幽默。我抬头及时赶到了这个地方，光秃秃的星星把我钉在河边。我敲打着很久以前就冷却了的卵石，以奇异的表情注视着这条河流，我听到河流呻吟不愿睡去，河流像一个伟大的失眠者而它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月亮残破不堪。
黑艄楼呢黑艄楼？我是一个赶不走的情人？一条癞皮狗？我发出的呼救没有谁能听到，而我却听到了四处的回声真是怪事？
我僵卧在河滩上不自哀，用自己的头枕自己的手，星空如水底。
我在深夜用两只脚一寸寸叩打着修坪镇街上的石子，我同一条在垃圾堆啃骨头的野狗打招呼。我兜里既没有钱也没有介绍信，谁也不能证明我的身份，我自己不能证明我的身份，也许我其实是不存在的。
你现在开始怀念潮湿的尖舱。尖舱之梦。怀念早晨起来挖鼻孔里的黑灰。你怀念不能做扩胸动作的甲板。怀念一只木疖。你现在怀念矮子走路的姿势。怀念闪射着釉彩的小米瓮。怀念黑艄楼。
你想究竟你做错过什么或者他们做错过什么呢？你找不出任何道理被只身搁弃在荒野而又似乎是命中皆然。你在船上并没有手捧语录唤起民众撒传单割资本主义尾巴，你并没有舞文弄墨向他们高谈阔论，你首尾紧缩可怜巴巴。在这条船上你既没追逐过船工家属的女儿也没有与船妇通奸他们却为什么对你耿耿于怀？你被任意使唤时刻想表现自己的顺从和恭谦，你脱胎换骨想像着自己从来就是一个有海量的水老鼠，在跟他们吃狗肉喝酒的时候总是去舔撒在桌缝的酒沫，你跟他们打扑克的时候也放开喉咙吆三喝四，故意作弊故意输掉一次喝了八瓢凉水，你后来学得也可以跟他们一样扒开裤裆很粗很急地炮轰长江了，你跟他们一样谈肮脏的话。这一切你不是都在竭力证明跟他们一样的吗，你希望这样就能与他们贴近，与他们在一条船上共存。
你除了心中的高傲还有什么呢？你自己伪装得像一个魔鬼，一个流氓，一个地痞，不堪造就的棒老二，你把你所有的皮肉都奉献给他们按照他们喜欢的模样捏造出一个孽种来，你没有尊严以为他们就是如此，你没有人格以为他们就是如此，你像一个醉鬼那样生活以为他们就是如此，你出卖隐私以为他们就是如此，你学着他们的豪爽、单纯以为他们就是如此，你趿着破鞋叼着歪烟故意把一颗扣子弄丢以为他们就是如此。你想现在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白费？你聪明得过头，敏感得糊涂。你没想想一条河的年龄，一个人就是全部的历史，一个人的行动就是种族的记忆。你患得患失，恍恍惚惚，不知道长江的水有几斤几两。
想想他们又有什么错误呢？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以不变应万变。是他们接纳了你而不是你接纳了他们。有一次驾长不是这样喊过你吗：“别退，再退就掉下去了。”后退一步便是水——这是他们所知道的长江的秘密和长江的法则。他们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与陆地无缘。就像那种渔人结一样，不用系死，只须缠上几道就可以拴住一条船，又可以迅速拉开。最简单的形式是最伟大最完美的经验，那是智慧，你不理解的智慧，是无数代水老鼠对长江的仇恨所至。
后退一步便是水。你知道吗？
他们接纳你也可以抛弃你。黑艄楼矗立在那里，黑艄楼永远是无声的。黑艄楼张着嘴，像一排牙齿，它可以随时将你像废物般吐掉，或者在它吃饱之后，连肉鱼也会拒绝，或者它风火牙痛，暂时拒绝一切除了空气，或者它的牙齿已经脱落，它吃不下任何东西。
黑艄楼黑艄楼。
黑艄楼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回到我装石头的河边。
我把一块大石头掏空，钻进去抖擞了一夜，我很想大石头塌下来，在我做梦的时候。第二天天亮我起来石头依然悬搁在头顶。
我沿着河流寻找了两天。
那时候我心淡如水。我后来终于回到了那条船上。发现我的东西又都长了纤细的白霉，像女人手臂的绒毛。
冬天冷得厉害，我把一张狗皮垫在下面。我买来了一顶叫狗钻洞的老年人帽，我把能装的都装到帽子里去，只留下出气的鼻孔和看东西的眼睛。我还戴着两个护膝。
但是我发现那几天矮子很神秘，也很有朝气。晚上我经常听到那跳板嘎吱嘎吱的走动声，那声音使我浮想联翩，毛根倒竖。后来我找来了两个风钩拧在舱盖内面，才等于在我的尖舱里安上了门栓，我也便能安然一宿了。
“这两天鹅叫得太凶。”矮子的父母说。“鹅真讨厌，杀了哩又是送把我们养的，也不肥，吃哩光骨头。”
晚上鹅是叫得凶。这两只白鹅是矮子的一个表嫂送来的。矮子的表嫂抱着个吃奶的娃儿来，大冷的天也把两只奶子露在外头。那吃奶的娃儿曾到尖舱来在我的床上撒了一泡尿。矮子抱着这样吃奶的娃儿经常抛球一样逗他。矮子还把那两只白鹅赶到河滩上去，那两只白鹅叫得河滩很美，矮子也摇摇摆摆很美。
矮子在冬日牧放着两只白鹅。矮子的父母便在船上看着他，抽烟，喝茶。
然而这两天他们向很多人抱怨，使得泊在一起的其他几条船上的人都讨厌起白鹅来。
我晚上被一泡尿胀醒了，听见白鹅果然在叫，那声音被黑艄楼的板壁挡住，往风中呜呜咽咽流去。我不敢下床动那风钩，我极力等待着在白鹅的叫声中还有什么声音。
“鹅嘎……鹅嘎……鹅嘎……”白鹅在叫。
我听到了那跳板的声音如期响来，由远而近，在整个舱底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仿佛是无数个黑艄楼黑压压地围拢来，靠近我，占领冬夜。
甲板上也有人。有人很久走动一下的声音。嘴巴在使劲地叭烟头，透过舱盖缝，一点红光烫伤了河面。还有一个女人小声的嘀咕。
一会那声音都没有了，被河流吸溜进去，往下沉、沉……我感到退回到一个边缘，我同样触到了河底长眠的纯绿卵石。然而那声音又浮出来，足音、嘀咕和叹气，夹杂着巨大水藻的气息，又冻结在无边无际的冬夜里。
“鹅嘎……嘎……嘎……”白鹅在叫。
“……行吧？……”
“……行……吧……”
我把舱盖悄悄顶起一道缝来，一道冷风把我从头凉到脚。我在青冷的光中看到了两双脚，远远的，像四只怪兽的蹄啸傲北风。一种纯动物的热气丝丝从那边传来，我感到我置身于一个洞穴之口，仔细看看后面依然是黑艄楼，一点儿没变。
“这矮子……”
“……不中用的……”
我怀着绝世的柔情跟他们一起等待着：跟甲板上的驾长和他的老婆，那两个不怕冻的水老鼠。
我想打喷嚏，我赶快退到被窝里打了一个，再爬到原来的位置。
天怎么还没亮呢，星星像一些玻璃球假眼。河面上没有船，一只航标灯一眨一眨在那儿自作多情地给谁暗送秋波？
“……这矮子……”
“……已经三夜了……”
“鹅嘎……鹅嘎……鹅嘎……”白鹅叫得心烦。终于，我和这甲板上两个人共同期待的时刻来临了；黑艄楼的门干涩地打开。我忧喜掺半。我看见甲板上的两个人向舱门走出来的一个人迅速汇合，那三个人在黑艄楼的影子中像一蔸树根。
“行么，他嫂？行么？……”
“怎么不行呢，我说了的，怎么不行呢，矮子好大的劲……矮子像一头牛呢，揉得我……”
“……矮子爬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