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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八里荒轶事(一)

风雪弥漫。这当然是冬天。森林像巨大的围网在黄昏里窥伺,在这块荒凉的、乱石滚滚的八里荒,农妇端加荣拄着牛舌镢,看着自己开垦的田地——它们翻开了身子,就像一只只小兽躲在新覆盖的雪下,雪的气味和新土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里依然强烈,这她感觉得到。“我已经开了十一块了,”她说,“有两亩多地了,我一定要开出五亩,开出二十五块半,我就不求村长也能维持我和两个女儿的生活了。”端加荣抽着鼻子,脸上因为兴奋而被风绷得紧紧的,眼睛发胀。不过她已经快冻僵了,脚上的套鞋就像是双冰鞋,特别是在停下时。她搬运最后一块石头,要砌石堰;石头上有些人工雕凿的纹饰,如蝙蝠纹、万字纹——这是墓石砖。这证明当年的八里荒是有人居住过的,但已经不知是多少代之前。在不远的某一年,听当地人说,一个大队干部带着五个武汉知青要在这儿开垦,学大寨人大战狼窝掌,结果没几天那五个知青都在这儿挂树自尽了。不过那时候端加荣还没出生,或者说刚刚出生。端加荣今年三十五岁。

这是块有鬼气的地方,有人这么说。端加荣往回走。狗在窝棚那儿朝着风雪和黄昏吠叫,告诉她回家的方位。家就是个窝棚。她让二女儿二丫先回去了,刮洋芋煮饭。她往窝棚走着,却看不到窝棚。风雪太大,在捱黑时更加迅猛颠狂,好像拿着个雪筐子往你头上倒一样。雪还砸人,砸得人头上脸上生疼。这雪不是雪粉,是霰子,像猎人的枪弹。在这样的高山上,雪都变成了霰子。她从树丛里穿过去,树是些高山海棠,长着苹果样的小果,极其酸涩,人不能食。这些小果在雪的猛砸下簌簌往下掉落,就像掉冰块,就像有一群爱闹的山鬼,在树上嬉戏。

可以想见端加荣回到棚子里的愤怒:二丫和小丫根本没等自己,已端着碗在那儿有说有笑呼呼大吃。端加荣的愤怒到了极点,她突然真想挥起她的镢头一镢砸过去,把两个讨债鬼打烂脑袋,她真是这么想的,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打死她们,自己就找根绳子往树上一吊算了。她哪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她就强忍自己,知道不会做这种事的,就放下镢头自己去锅里添。洋芋也不多了,加上汤汤水水,添到碗里,就这么闭上眼睛往嘴里塞。还咸,就像盐不要钱,在雪里扒的一样。吃着,咸着,心就软下来了。二丫也才八岁,八岁就煮饭,还与她一起早出晚归地搬石头挖土,鼻头就酸了。吃了个半饱,就趴到地上去吹火,火塘里的火半燃不燃,熏得人直掉泪。还真从心里掉了泪。

“放下,我来收。”她对二丫说。她收碗筷。看着二丫那肿起的手背和一串冻疮,她说。

她也有冻疮,可这不要紧,她是大人。就在给二丫泡脚的时候,二丫强烈反抗,当脚被摁进热水里去时,二丫发出了惊天的、旷世的尖叫:“啊!”这叫声在这个窝棚里像是杀人一样,这叫声让人不停地打战。

“讨债鬼,不要叫啊!一叫把野牲口叫来了!”她说。这双脚不泡咋办?肿了,烂了,流水。八岁妮子的脚,整天穿一双水鞋,跟她一样,跟在她屁股后头,泥一身,水一身,在泥水里滚啊,爬啊,为了开出那些荒地,为了开出五亩共二十五块半田来,让明年咱有吃的。我必须这样,我只能这样,我只能狠心。她给二丫抹着蛤蜊油,就等于像糊泥巴一样往那裂口处糊。一个小妮子,脚上的裂口深不见底,谁见了都会掉泪。可端加荣不掉泪,她自己也一样,也深不见底的裂口,蛤蜊油不够再糊猪油——猪油是洪大顺拿来的,除了吃,还能滋润手脚,这是端加荣的发明。

二丫噙着泪噎着喉爬上床去,小丫给她让开了一个地方。风声像哭,山和森林更深了,河水更远了,天气更寒了。

端加荣进了被窝之后,她细细听着山里野兽的唳叫,还有那像丢失了亲娘的娃娃鸡的叫声,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一点点的幸福,被圈囿在这个暖暖的窝棚里,人比兽还是幸运一些。

“你们听见了什么吗?”后来她问,问两个女儿。

也许她不该问的,孩子还小,就算有什么,也不能让她们知道。何况这只是疑惑,一个大人的疑惑。这么一问,就把问题在心里明晰起来,就等于自己吓自己。在这里,可不能自己吓自己,她已经吓怕了,吓得太久,吓麻木了。可她正在迷糊和混沌之时,正往梦乡滑去的途中,好像听到了苍凉的嗥叫声。人啊?兽啊?鬼魂啊?狼?她是这么想的,端加荣是这么想的,心里格噔一下子,人又清醒过来。是梦里听到的声音吧?

“坏了!”她又想起来,尿盆还搁在外头,没有拿进来。尿盆是一个狗食盆。白天让狗吃食,晚上人拉尿。端加荣想寻找棚子里的替代品,没有,就一个脸盆,又洗脸又洗脚的,不成。几个碗,一口锅。不成啊,就这么些东西,这哪是家,就是个栖身的小窝,跟自然界的鸟雀一样,再有就是三只背篓了,两只小花背篓,两个女儿的;一只揸背篓,大的,自己的。还有几件筋筋缕缕的衣服,搭在一根竿子上。

端加荣咬咬牙起身去,从门闩里抽出刀(防贼又压秽),拉开闩子,冲出去就拿上装满了雪的破盆,再接着闪进来,把门又死死地关上。这个过程简直只有两三秒钟。

盆子放下的声音惊醒了狗灰灰,没有吠叫,倒是摇摇晃晃从床底下走出来,走近盆子,嗅嗅,残雪。狗舔了几下盆沿。狗总是饿着肚子,在这里,狗跟人一样,半饥半饱地生活着,饿了就去林子逮蚱蜢和蚯蚓吃,有时候啃木头。

现在,风在外呜呜地吹着,风的叫声一片混乱。我把所有鬼魅都关在了外头。这没有什么可怕。她想着第二天开荒的事。人一醒来就睡不着了。在阴风中怒号的就是阴魂啊,而不是什么野物。这儿,这儿有往年生活的游魂,有山野精怪,有那五个武汉知青的阴魂。那么,他们也在这里搭过窝棚?可我没有发现,连个采药人烤药的茅棚也没有;那三男两女为什么要吊死呢?是不是他们也夜夜被这阴风惨惨的黑夜吓得绝望了,觉得没了路了?夜夜都是这样。白天安静的荒野,一到了晚上,就会狂暴无常,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一起朝这儿猛泼过来。可在深处,在那些混乱的、危险的声音深处,端加荣发现了有从未出现的一种声音——就是虎狼吧。这不是野兽下山的春天,它们应该往山里扎去,扎到巴山和秦岭那边去,莫非它们也没有东西吃,在四山乱蹿寻找着可口的食物?

天亮了,一切都好说了。鸟在雪地上乱叫。

“二丫,二丫呀,起来呀!”

雪天易晴,要赶在晴天多挖一块,要挖到二十五块半。可是二丫不肯起来,缩着小狗一样瘦丁丁的身子,那身子也许还没有一条小狗重。拉开门,雪已把门封了,至少有两尺深的雪。这样的雪如何挖地?这么大的雪还没见过哩,至少在这几年,在二十五块半坳子里没见过。从窝棚檐上垂下的凌钩子有几尺长,大地一片封冻,只有鸟在早晨号叫,那也是因为饥饿。

那就不上工吧。让可怜的二丫休息一天,我这就下去背苞谷种,也要去找找村长,要到田——如不需要开就不开,有现成的田撒种就行了,这苦不吃就不吃,娃们吃不得了,自己又有妇科病,肚腹使力就疼,整个阴部都下坠得厉害,胀痛难忍。

“我把门锁上,你们就不要出来啊。”她吩咐两个孩子。三下五除二,给孩子们煮好了洋芋,收拾东西。那双给老大王天的棉鞋已经纳好了,放进揸背篓里,想又能见到十二岁的大儿子,心里漾过一丝幸福。大儿子离婚后判给了他爸。他爸也就是前夫的鞋我就不管它了,这个人不是人。再说,给大儿子的鞋也花了她不下一个月,都是收工后晚上一针一线纳的,棉花还是找二组的李登凤讨的,两个丫头的棉鞋说做说做,到如今还没做,可见她心底里还是向着儿子。儿子没妈在身边,跟着那个无能耐的前夫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太阳真的出来了。太阳只是晃了一下就落进森林。她得快快走。她估算着到二十五块半就到了中午,再背着一背篓苞谷种上来,至少要到五六点才回来,这儿的夜路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敢走,就算你拿着刀。

她要先到草浪坪,就是二组,就是洪大顺、村长和李登凤他们住的地方。雪太厚,跋涉了三里地——两个坡,一个垭子,才到了草浪坪。草浪坪卡在山缝里。走到李登凤的家时,已经是一个雪人。李登凤开门时看见端加荣,吓了一跳。端加荣要她帮忙去喊洪大顺。李登凤说,不行啊,加荣,你这样不到他家去,他父母不肯认你,他也下不了决心的。端加荣看到李登凤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心想人情冷暖啊。可端加荣就笑,说,我是有别的事找大顺,放个钥匙在他手上,让他帮我看看两个娃子。李登凤说,放我这儿不行么?端加荣说不行的。端加荣就走了。

其实,端加荣是个有心人,这两年为求得大顺和他爹妈同意,也给大顺的二老做过棉衣棉鞋,还给他们一人买过一双带毛的高帮力士鞋——这种高级鞋她自己也没穿过。端加荣病病歪歪的,却总能做出一些温暖的东西来暖洪大顺和他爹妈。可尽管这样,尽管洪大顺对端加荣无反感,非常同情(如这个窝棚就是他相帮搭建的),但与端加荣母女合一家的事,也曾点过头(可能是酒话吧),却有许多解不开的死结。比方村长说,端加荣不管跟谁结婚,都得先结扎,也就是说就算能生育也不能生了。洪大顺是个独子,他父母还要抱孙娃传宗接代的。就算他全家点了头,那第一道就是结扎,她这副病病怏怏的身体如何能结扎?不结扎就要交一千五百元保证金,保证不生育的。这笔钱端拿不出,洪也拿不出呀。一道一道的坎就这么拦住了她与洪大顺的结合。何况她还大洪大顺十岁。女大男十岁在乡下是个惊天数字。就算洪大顺喝酒喝醉了或者与她缠绵时说要与她合一家,端加荣也会婉拒说:你待不得我的。两个娃子,凭什么你给养?就算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前夫王昌茂还要搅局哩,他说了,哪个敢娶端加荣,他就杀哪个。有几次,有好心人给她介绍了外村外县的男人,但听说了王昌茂在村里的放言,谁都不敢贸然行事,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端加荣来到洪大顺家。他爹妈明显冷淡,说洪大顺不在,话不肯多说,也没让她进屋烤烤火的意思。后来听了一句好像是说上山了,听说山上下雪有岩羊子。有羊子却没有说狼。反正下套子逮羊这事让端加荣有了一些安抚,男人总有对付野牲口的能力,不像女人家怕这怕那。女人呀,总归是女人。

端加荣像根霜打过的黄瓜在大顺爹妈眼里看到了怜悯和绝望。她能给他们什么呢?能给他们儿子什么呢?她来,就是让大顺到他这辈断种的么?还要养两个仇人的娃儿,王昌茂的娃儿。后来王昌茂把大顺另一只腿也快打断了。大顺有次说我要到了你前夫借的钱就跟你合一家。他去找王昌茂要钱,要那些过去欠他的贷款(约有六七百元),王昌茂扯起棍棒就朝他打,说老子还赔你个鸡巴钱,你把我老婆都勾跑了,让老子妻离子散。世上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老子不找你算账你还倒找老子……

端加荣是想把钥匙给洪大顺让他去打打两个女儿的照扶,怕自己在下边耽搁了,赶不回来。两个女儿没有她那就塌了天,还是反锁在棚子里的。看见了村长的家,心就烦了,就闯了进去,她一腔的怒气就倒在了村长身上,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地就问村长究竟几时给她划地?本来,她就是蓄了火去找村长发的,她已经给逼到悬崖上了,她想无论她发多大的火,都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个温度。村长烤着火,刚从床上起来或是从厕所回来,有准备下一步吃喝的悠闲打算,披着羊皮袄,满脸是枕头上压出的肿迹。村长说:你若是把二组的所有人思想做通了,我就给你划地。

他还是那句不进油盐的老话。他就是不划。准确地说:不调,不把她的地从三组的二十五块半调到二组的草浪坪来。

“村长,这大的雪我来求你,你又不让我结婚又不给我地,把我往死里逼啊?把我们母女三个往死里逼往崖下跳啊!”端加荣鼻头一酸就哭起来。村长的老婆和媳妇都来劝她,给她端来茶水,要她坐下烤火烤烤鞋垫,说不急的不急的。

“你们去看看我们娘母子过的日子吧!八里荒除了鬼就是我们娘母子三人……”

“可你是自讨的端加荣,你是自讨的你为什么不回去咧?”村长说。

“王昌茂把我往死里打村长您不是不晓得,他见了我就要扒我裤子跟我睡觉像赶鸡子一样我过得下去我不过吗?村长你为什么不给我划地不让我结婚?”

“不是我不给你划地,不是我不让你结婚,”村长说起狠话了,“像你这么胡毬乱搞,整天告状,还想怎么便怎么?”村长进了房里,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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