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沉顿着过了天津又过了T城。T城车站停了三分钟。小鱼抬起笨拙的头颅说:“喂,丁卫,你不回孤儿院看望看望你的院长吗?你不是一个没良心的男人吧。”
丁卫对小鱼的提问很是恼火。小鱼开玩笑总是开到别人的痛处。这是个被小说淹没和谋杀的男孩,语言枯燥,有些形而上,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他哪里明白,丁卫一点都不留恋这座灰色性质的城市。是啊,一座灰色性质的城市。这里的居民总是生活在一中莫须有的恐惧之中。这恐惧已经根深蒂固,仿佛在不久的未来,总有地震在黑暗处等候着他们。而他们的生命,亦只是在预支着虚假的甜蜜和幸福。这里夏天经常下雨,可是暴力的雨水并未冲刷掉关于地震的记忆。居民们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窥视着暗夜的城市,心底升腾起无助的对恐惧生活的崇拜。
“如果你的工作没有着落,就回来吧。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丁卫再次从旅行包中摸索出院长的那封信。院长在信中措词得当,态度诚恳。他仿佛看到院长在白帜灯泡下怀着父亲对孩子挚热的爱写信。虽然他对这封信已经相当厌倦,可他总是鬼使神差地把它掀开,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院长歪歪斜斜的字体。然后他瞬间把它折叠成一只仙鹤,藏在油腻的旅行包中。院长在信中还提醒他,“你不要好高务远,不切实际,回来吧孩子,我在交通银行给你找了份体面的工作。”
女人审视着丁卫。她这岁数的女人就像成熟过头的苹果,散发出米酒般诱人的香气。她依偎着男人的肩膀问道,“你家是T城的?”
丁卫拘谨地笑了笑。他不喜欢笑。他曾经的女朋友说过,你不笑时很耐看。然后她就噤了声。她的意思直白明了,你笑的时候很丑呢。可是男人如果不上《花花公子》封面,丑不丑有何干系?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爱莱昂纳多。他的女友是上海女孩,腿长得像鹭鸶,皮肤白如釉瓷。头去石家庄前,上海女孩和他在“火狐酒吧”喝了很多咖啡……我们都是很理智的大人了,上海女孩的言辞符合上海人精细委婉的性格,你能调到上海吗?或者,你能把我调到T城吗.......你不能,我也不能。多么俗套低级的理由啊,可是我不得不说……我们……干脆分手吧。丁卫那晚话极少,他只低着头咕咚咕咚灌咖啡,他总共喝了六杯咖啡。这样,他轻而易举给上海女孩造成了一种意象性质的错觉,那就是丁卫正在痛苦着:丁卫无法忍受分手的事实,以至于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女孩的同情心俄尔被积极调动着高涨,她很感性地哭破了音儿。可在丁卫看来,她的这些语言(包括肢体语言)如此乏味,甚至是矫情的。他只好面对着昔日女友抽了一支香烟。女孩哽咽着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啊?我们去看克鲁斯的《甜心先生》。提起电影,女孩情不自禁窃喜起来,这窃喜甚至过了头,似乎看完《甜心先生》后,一切不快乐的因素都会排泄到电影院。丁卫只闷头抽烟。抽完烟后他对上海女孩说:“我们去上海街的小教堂。”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可女孩仍觉察到了命令的含义。女孩平日里最喜欢丁卫对她发号施令。被自己所爱的人役使,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想到以后连这样廉价的机会几乎都成为奢望,女孩又哽咽着哭出了声。
关于男孩丁卫和上海女孩踏上无轨电车奔往教堂以及到达教堂后发生了如何的变故,无疑正是丁卫如今尴尬和苦恼的原因。这说明上海女孩和他都不是理智的人:他们在教堂外的草坪上做了些激情澎湃的事情。如何的想法制约了当时的理智?他们明明清楚即分手在即,可他们还是熟练而冲动地打开了彼此的身体,而且是在昏暗的路灯下。由于紧张,丁卫忘记了戴避孕套(女孩送的,有种草莓独特的香味),他像只蜜蜂焦急吮吸着女孩的花粉和花囊。事故发生了,在他们夸张地印证彼此肉体欲望时,一位神甫从他们身边栅栏的另一侧滑了过去(丁卫老觉得他是条危险的黑鱼)。神甫的身旁是位瘸腿女人。这是位下岗工人。丁卫听到神甫使用一种毋庸质疑的上帝的声音安慰她:“只要有主在,你的生活就是幸福的。主会在天堂里保佑你。你还有什么苦恼的?”
现在丁卫苦恼的原因在于,他不清楚回大连后,该和上海女孩如何相处呢?如果以后无需见面,一切都会变成一种彻底干脆的记忆,反倒自在。可事实是,他们还要面对面地生活两个月。他还要和她在大阶梯教室里上国际金融课,还要不可避免地和她泡在图书馆的资料室查阅论文资料,也有可能在“梅里美”看美国电影时相遇,或者,在人头涌动的食堂里尴尬地对视。那么,丁卫想,“我该如何处置她呢?”
女人打量着丁卫出神。她观察到对面的男孩忧心忡忡,脸上纤细柔软的汗毛在夕阳的照耀下蠕动着。男孩的瞳孔反衬着红彤彤的落日。她本来期待着他有所回答,可是徒劳。她是个会调节气氛的女人,所以她终于再次柔声问道:“兄弟,你家是T城的?”
丁卫终于说:“是。一个地震窝。”
女人又问:“ 你在哪儿念书?”
丁卫觉得脸上的皮肤很紧巴,可他还是笑了,“大连。”
女人蜷缩着枕靠住男人的臂膀。男人捏着一枚草莓搭讪道:“哦,我儿子的同学张楚,也在那疙瘩上大学。”
“张楚?”丁卫问,“是鲅鱼圈的张楚吗?他是位回民。”
男人略微吃惊地打量了丁卫一眼,想了想说,“对呀。他上东财。他爷爷是位受人尊敬的阿訇,长年住在清真寺,每年的勾邦节都召张楚到寺里,念阿拉伯经文呢。张楚跟我儿子顶要好。”
丁卫说:“我跟张楚是一个系的。”
男人笑着说:“是吗?”
丁卫会意似地点着头,他看到不断有人自甬道鱼似地游来游去。巨鹿女孩站在他身边,手指按捺住他宽阔的肩膀,他有些疲惫地问:“有事吗?”巨鹿女孩递给他一盒奶油饼干,说,“你们肚子不饿?”丁卫木然地摇摇头,“我都快生锈了,”他说,“我只想睡个安稳觉。哪怕睡死 。”巨鹿女孩耸着肩问,“要不你们俩换到我们对面?咱们四个玩扑克吧。”丁卫又惯性地摇头,然后去瞥小鱼。小鱼似乎完全沉浸在《去年在马里安巴》。啊,去年在马里安巴。马里安巴。马里安巴。
巨鹿女孩依靠着丁卫磨蹭着站了,轻声说:“你跟我出来一趟……好吗?”
丁卫没有拒绝。他和女孩蹭到厕所门边时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人无所事事地打量着他们。女孩说:“丁---天”
丁卫说:“哎。”
女孩说:“丁---天。”
丁卫说:“哎。”
女孩又说:“丁---天。”
女孩的大眼睛恍恍惚惚地欲言又止,然后她伸手去触丁卫的短头发。丁卫的头发又黄又软,不扎手,抚摩起来就像是抚摩着一只懒惰的家猫。接下去她又抚摩了丁卫的鼻孔和嘴巴,仿佛她在实质性安慰着他。女孩摸丁卫嘴巴时有只七星飘虫在温存地爬行,丁卫忍不住咯咯笑将起来。女孩犹豫着收了手。女孩的小手很软。最后女孩放心地敲敲他的耳朵说:“你很好。你会没事的。”
丁卫:“ ……”
女孩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你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