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工作,可用四个字来包括,即:勤、苦、忠、诚。先生专心致力于文艺,前后共有二十年,在此二十年中,为了生活关系,要上机开办公,要到学校教课,有时又为政治环境所限,像民国十五年张作霖入关,还得躲避麻烦。殆可以说先生能安心工作的时间,实在很少。但就是此很少的时间,先生也尽量利用了。除编辑刊物,代青年作者修改稿件,为同路人筹划出版物等零星事件,无法计算外,先生的全集,就是有力的证据。而先生大部分工作的完成,又是在一天精力疲劳后的夜间。曾记民国十五年前在北平,大抵是上半天教课,下半天赴办公室。或者是上半天赴办公室,下半天授课。以后在厦大,在中山大,先生虽仅只在学校,但无论厦大与中山大,先生除教课之外,都另负有事务上职务,而先生又是一丝不苟的人,对于所负责任,向不马虎,只要是他承认所担任的职务,没有不想办好的。因此,在这一段落,先生白天还是很少有时间,专弄文艺工作。待十七年到上海后,先生才决心辞谢了一切大学校的聘书。可是,此时中国文坛之活跃,比以前热闹得多多。——尤其是政治中心由北平移到南京,而上海又有租界的特殊环境。可以说中国文坛的重心是在上海。在先生到上海不久,访问者便纷至沓来。大本长篇小说,繁重的多幕剧,甚至一篇散文,一首小诗,都由红脸的青年手里,或者绿衣使者布袋里,递到先生手里,先生对于街坊上出版之杂志刊物,有时很忽略,无论在北京,在上海,以及厦门与广州,很少到街坊书店收买杂志刊物。除了是杂志刊物社所赠阅’文坛上如有重要或鑛的论文与作品,多半是由魅熟识的几个朋友与学生,特地买来送先生。当然,有时也有与先生正在作论战,或本来反对先生的敌人,特地将攻击先生的文章,寄给先生,希望使先生发气或者希望先生答辩。但遇了这种场合,据先生讲他是很少上当的。本来要在旁处看见,他或者会答复,可是敌人希望他答复时,他却偏不答复了。为的是不愿意中敌人的阴谋。曾忆二十年,上海某小报,造播说鲁迅近来常常支持某党言论,是因鲁迅每月得到五百金卢布所致。编者再装好人,将上述一期的报寄给先生,并写信要求生先答辩。先生看后说:“他们絲捣鬼了,我偏不理,
但这,并不是说先生对于文坛上事,完全不关心,十三年欧阳兰在北平《文学周刊》上,大骂青年人作品之幼稚。教训青年们还是少发表作品为是。先生一看到,当天晚上,就写了答辩。说青年作家永不发表作品,从那里来的进步?不是永远要埋没要黑暗下去么?
因为先生对于文坛的动向极关心,所以对于自己所担任的工作,便格外谨慎了。据先生自己讲《野草》中的《过客》一篇,在他脑筋中酝酿了将近十年。但因想不出合适的表现形式,所以总是迁延着,结果虽然写出了,但先生对于那样的表现手法,还没有感觉到十分满意,这可以看出先生对于工作的忠实同认真。
还有一件,是先生预备翻译《小约翰》时,
发现日文译本不忠实,而德文本的《小约翰》,
又有删节的地方。但先生除此两种文字外,又不能运用其他文字,有一天,在教育部谈起,先生的同事齐中颐说他看过英文本的《小约翰》,而且很好。于是先生就同他商议,要他用英文本帮忙,当时齐中颐正被教育部派在北平中央公园整理档案。先生便与齐君约定,每日下午至中央公园,先生参阅日德两文本,齐君解释英文本,两人逐字逐句校译,记得当时是炎热的七八月,先生穿着很旧的而且小得紧身的淡蓝竹布大褂,一手夹着书,一手拿着香烟,总向中央公园跑,有时去得太早了,或者精神疲倦了,还到公园柏林下面转转圈。自然有时遇到熟人,还在露天茶社里,坐上个把钟头。总之,先生对他自己所执行的工作,是一丝也不肯苟且的。比如,在先生译的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版后,商务印书馆,也有了同样译本出版。先生便立刻买来,又与自己译的逐一对比,结果发现旁人所译的,对于文法的处理及语句的运用,有些地方很难表现原作者的意思,先生才安心于自己的译品。
先生不特对自己的工作,如此重视,即对他人的工作,亦同样重视的,尤其对于青年人的译作,如有找他修正或介绍的,先生总是很认真的代阅校,很诚恳地代推荐。记得当时在中国大学求学的向培良,写了一篇戏剧,送给先生看。先生看过认为很满意,便来告诉培良,立刻用挂号寄给当时在上海出版的《东方杂志》的编者,还写了正式的推荐信。指明培良戏剧的优点之所在,培良那篇东西,自然很快地发表了,与此相同的,还有一件,是亡故胡也频(在北平时原名胡崇轩)跑到烟台去访友。在那里,他写了一篇同性爱的小说,寄到鲁迅先生处。先生看后,认为很满意。当天出门时,就把稿子带给李小峰,要他发表在当礼拜出版的《语丝》上。因为先生说:旁人用心血制作的东西,我要不用心血去保护,总觉得不安。
因为先生用心血保护青年作家及其作品,所以就有这样事情发生过:
《莽原》初附于《京报发刊》时,有名姜华者(四川人,当时好像在中国大学读书),投来一篇稿子,先生看过,认姜华很有希望,便写信要他常常写。以后姜华便常常来稿了,所以《莽原》周刊上,隔一两星期,总有姜华的作品。但后来,不知是中国大学什么人,对先生说:姜华是国家主义派,在学校很得同学们反感,《莽原》不应该常登他的文章。先生马上生气了,说:“一个刊物,是选登作品,怎么能调查人家的行为呢?”
而且特别约姜华,要他多写文章来。
再,先生关于与人论战的文章,特别改而又改,往往此类杂感或论文式稿件,总是改的一塌糊涂(但还不至于使编者看不清),决不像所写的小说或散文的原稿清楚。在先生认为:此种文章发表出去,凡可能反响,他都一概计划在内,对方怎么来,他怎么应付,都想得周周到到,先生许多杂感中的话,到今日能被一般人认为格言,到处编《鲁迅语录》者,就是先生在那些话语上边,用了过多的思考与心血所致。
以上是仅就个人记忆所及,拉杂写来,目的不过是为供给研究先生者参考。文字的整饰与否,不暇计故了。
婚姻同家庭
鲁迅先生笔下,无论是论文,是杂感,或者散文与小说。很少写到恋爱同温暧的家庭。在《野草》上虽有《我的失恋》,在《彷徨》上虽有《幸福的家庭》,但那“恋”与“家”,是充满了怎样失望与狼狈的气氛,便不难想象鲁迅先生的婚姻同家庭生活了。
鲁迅先生生长在清朝末年,即光绪初叶。当时中国的旧式婚姻,还没有很大的动荡,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那略带买卖式的娶嫁,依然主宰着男女的终身命运。鲁迅先生的家产如不中落,那早婚的中国习俗,恐怕在鲁迅先生十几岁时,就与他配起夫人来了,但鲁迅先生家产因祖父介孚老先生下狱,而竟中落了。他的结婚,不能不拖延下去,18岁时,他跑到南京,投考了那时所谓洋学堂——江南水师学校,22岁又远去维新后的日本,鲁迅先生虽然在日本没有谈过恋爱,但他对于中国的旧式婚姻,已起了反感。所以在1906年,他26岁时,暑假由日本回国省亲,他的母亲,以女家催之不已为理由,逼住鲁迅与山阴朱姓女结婚了。在结婚时,鲁迅虽没有与他的母亲,怎样大闹以反抗那不合理的婚姻,但据鲁迅先生说:他那时,实不愿意伤了老人家的心,决定自己牺牲,暂受家庭的摆布。但鲁迅先生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反抗表示,在结婚后四日,鲁迅先生就以不能在家耽误学业为理由,又离家东渡日本了。
婚后,几天就离开。一去又是三年。即照胡适之博士的说法:“中国人是先结婚后恋爱。”鲁迅先生此种婚姻,恐怕也无法恋爱絲罢?
回国后,先生仍是终年在外,一两年中,难得在家呆几天。据先生太太朱女士在北平时,对内人讲:“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儿子呢?”先生的婚姻生活,可见一斑了。
1919年,先生39岁时,因在北平买了西直门公用库八道湾的房屋,始将家眷接京。但在北平所表现的,却完全是分居,夫妻各住一间房,因家庭人口多(当时先生之二弟三弟皆住在一块),先生算比较活跃些。殆后’周建人赴沪,先生又与周作人分居。那家庭,可就太怕人了。
家庭是三个主人,一个老太太,鲁迅夫妻二人,两个女佣人,一个王妈,一个胡妈。除老太太年纪更大外,其余都是三四十岁的人(曾记他家王妈年纪稍轻,但巳在30岁以外),因为没有青年同小孩,家庭便显出寂静来。老太太保守着旧式家规,每天只看书,鲁迅太太依照着旧式家规,除每早每晚向老太太请安外,还得下厨房。因为两个女佣人,王妈是专门服侍老太太的。胡妈除买菜、煮饭、打扫之外,关于烧菜的事儿,总是鲁迅太太自己动手。这里,我更想起:他们家里一个特殊规矩了。就是两个老妈子,除拿工钱,吃白饭之外,是不许吃菜的。每天由鲁迅太太发给老妈每人四百钱——即四个铜板,老妈自己另外买菜吃。这在普通家庭,是很少看见的。
鲁迅先生当时,除任教育部佥事外,还担任北京大学、高等师范及女子高等师范等校讲师。倘若上课钟点是在上午,那么,下午总要到教育部转一转。如果上课时间是在下午,那么,上半天也许到教育部转一转,因此,他的家庭,更加寂静。而鲁迅常年四季,除例话外,又不大与太太谈天。据他家老妈讲:“大先生与太太每天只有三句话,早晨太太喊先生起来,先生答应一声‘哼’,太太喊先生吃饭,先生又是一声‘哼’,晚上先生睡觉迟,太太睡觉早,太太总要问:门关不关?这时节,先生才有一句简单话:‘关’,或者‘不关’,要不,是太太向先生要家用钱。先生才会讲着较多的话。如‘要多少’?或者再顺便问一下,‘什么东西添买不添买’?但这种较长的话,一月之中,不过一两次。”当然,这是指鲁迅夫妻而家庭另外,鲁迅与老太太谈天,比较话长些,但也多半是关于老太太看书问题。一谈到家庭事务,母子俩意见总就相左。鲁迅便往往不开口了。因为据鲁迅先生自己讲:
“在改良家庭方面,我是失败者。常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稍微改变一点,一遇有什么意外或者不如意的事,她们马上抱怨了。抱怨之后,觉得还是她们老法子好。一下又恢复原状了。”
因此,鲁迅先生不愿伤老年母亲的心,对于家事,便不想过问了,本来就是旧式的先生的太太,又一直守着老规矩,事事秉承老太太的意旨。鲁迅对于家庭,格外悲苦了。
因为鲁迅先生对于家庭——其实是对整个旧社会的悲苦。在先生思想上,增加了不少的凄慌成分,先生对于自己的太太,认定只是一种负担义务,毫无恋爱成分在里边。无论是在先生谈话里,文章里,都很难看到或听到先生提到他太太的事情。我记得在北平时代,先生谈话而讲到Wife多年中,也仅仅一两次。而文章中,除了“连累贱内都改了国籍”对旁人辩的话外,再没有关于他太太的事情。下面一件事,就证明先生夫妻间的关系了。
民国十四年夏天,先生的太太忽然生病了。当时住的是与先生有交往日本人山本开的医院。有一天上午,我与内人去看他太太的病。到了不一会儿,先生也来了。一进门,就问:“检验过了没有?”他太太说:“检验过了。”先生就往外走,嘴里还说着:“我问问医生去。”过一刻,先生回来了。一进门就对我们说:“走罢,到我家里吃中饭去。”我们也就起身向他太太告辞。为留空,让他们夫妻两人谈几句。我与内人便先走出了病房。他太太果然在问了:“医生怎么说?”
鲁迅先生却简切地答:“没有什么,多养几天就好了。”
说完,就匆匆跟我们走出来。这地方,也可以看出两人间的关系了。因此,终鲁迅一生,他的太太是没有生产过。他的所谓家庭,也诚如他家老妈所说,每天是少有声音的,——除过来客时候的例外。
因为鲁迅先生有这样环境的家庭,那精神上的痛苦,是可想而知了。到民国十四年,女子师范大学闹起风潮,先生因同情于学生方面,这时节,学生许广平、陆晶清、张静淑等,才时常来先生家中。
在寂寞的家中,先生当时很需要热闹,虽然这热闹,很耽误他的工作,但先生诚恳地欢迎来客了。这当时,又因为《呐喊》风行,北平文学团体蜂起,先生又时时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杂感、散文、小说,访客也特别多。先生也时而说笑话,时而讲理论,请来客吃点心!留来客吃饭。豪爽的许广平,也与先生相讥骂,相打闹,这里种下了他们两人恋爱的根。至于他们互相恋中的表现,这已有《两地书》为证。不在这里多写了。只记得十五年先生离北平时,许广平是与先生同车走的。后来在上海同先生谈起离北平的事故。先生曾说:
“……到南京才糟呢,晚上检查旅馆,我们带的箱子很多。宪兵说不要全査了。他只指定一个箱子,要我打开。不巧,那只箱子里面,偏偏有广平的党证在里面。我想:这糟了,在他们开手翻检时,我就在想主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陈公侠在徐州作师长。他总算孙传芳的人,要是有问题,只能打电报向他求救了。幸而,广平的党证,装在空白信封里面,没有被检出来……”
这可看出,当时他们两人间的情感与关系了。
到上海后,先生走厦门,许广平去广州。一直到先生再由厦门到广州。两人又一同到上海,这些经过,也都在《两地书》中表现着的。
到十六年冬,我去上海看先生时,当时他们两人已居住在东横滨路景云里二十三号。许女士住三楼,鲁迅先生住二楼。我到后,鲁迅先生将二楼他的床铺让给我。他自己住到三楼去。第二天上午,许广平拿一封信下楼来,交给先生,还说:
“你看,她们多可恶,江绍源太太来信说,说她要改称呼了。再不姊妹相称。她要称我师母。”
鲁迅先生笑了,还说:
“那就让她称师母好了。有什么要紧呢?”
我当时也接着说:
“那我也改称呼了。”
鲁迅先生又笑了,而且笑得很响亮。许广平女士却红起脸说:“你们全可恶!”一下子跑出去了。
这时候,先生的家,虽依然还没有小孩,但即使无客人,也有说有笑了。再不像在北平时那样的凄苦与冷静。而许女士帮先生抄校、整理各种稿件同书籍。不特作了先生的妻,也作了先生的助手。我记得:在我临走时,先生送我一本《小约翰》。上边就有许女士用红笔改校的正误。
这里,还要附带一句:民国十八年九月,他们就生了儿子海婴。
倘若家庭能影响一个人的思想同行动的话,那鲁迅先生在北平时,无论是写小说、散文、短评、论文,着重在对旧社会攻击者,那他当时的婚姻同家庭,不能说毫无关系吧?而以后在上海——尤其是临死前数年,X才于青年之指示方向,对于社会之开辟新路。谁又能说,与那有前进思想,又能诚恳工作的许广平,毫无关系呢?而先生本身,在绝望的家中同在有希望的家中的生活,那意义,也就不很相同吧?
《京报>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