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外的大街上有一条菜狗,黑色的,瘦瘦的,小跑着,急急地东张西望,就像一个快尿裤子的妇人。
油儿骑着崭新的摩托车,感觉就如春天出了洞的蛇,在空气里肆无忌惮地游动。油儿有这样的感觉无非是受了隔壁的詹老太爷的启发。詹老太爷就是这样,每天早晨都把他那匹枣红色的战马牵出来遛遛,遛到长江边再遛回来,威风得就像当年的关羽爷爷。他不仅体会威风的感觉,还边威风着边拍打自己的胸部,说舒服呀自在呀的话。据詹老太爷说,这匹马就是纯种的东洋战马,还据说是詹老太爷硬从日本鬼子手里缴夺过来的战马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他每天把那枣红色的战马骑骑,就等于说把小日本骑骑。据詹老太爷讲的故事里反映,他好像有点恨日本鬼子,说日本鬼子杀了他老爸的哥哥,原因是他老爸的哥哥跑得太慢。还把他的一个表姐强奸了,原因是他的表姐长得比杨玉环还好看。油儿有时不相信,露出疑惑的神情。詹老太爷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从裤裆里放出一声巨响,熏得一群人嗷地跑开去。
油儿买摩托车的钱有一半是从油儿老娘手里拿的。油儿有点怕老娘,油儿更有点怕媳妇,但是老娘和媳妇互相却不怕,她们俩有时就像水滴在滚油锅里似的,炸得油星子四处都是,油儿也难免遭受一点鱼池之苦。油儿有时是极烦的,烦的时候就把她俩比着两座大山,压在他头上的两座山。他想,迟早有一天他得掀了这两座大山,然后再踏上两只脚,一座山上踏一只,这种滋味一定比喝酒喝到八成还令人舒服令人眩晕。这样踏脚的日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来了,他在赚钱了,只要赚了钱,他在山上踏脚的日子就不会太久。
油儿是码庄。刚当上的,因为油儿的姑爹是码庄。油儿不学,看也看会了,当码庄很来彩。买码就是赌香港六合彩的特码,特码的规定是从一到四十九,猜不中就把钱赔出来,猜中了码庄就赔你三十八倍。买码是有点风险的,而当码庄却是一点风险也没有。码庄的工作就是把那些愿意买码的人的钱一收,就等着香港那边开盘,如果没人中,他把钱往上一交,他净得十点的水钱。如果有人中了,上面的大码庄拿钱来赔,他也可得六点的水钱,总之是不吃亏的。
油儿找郑屠夫收码钱。郑屠夫说没钱。郑屠夫怕油儿说他报飞码,就把刚杀的一头牛的一个前胯子下了,血淋淋地给了油儿。郑屠夫的老婆就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边啃着油饼,边驴日狗日地骂着,听不清她到底在骂谁。四周血腥味很浓,还有臭烘烘的粪便味道混着。油儿也不是好惹的,油儿也在旁嘀嘀咕咕的。油儿的意思是:没有谁拿牛肉来抵码钱的,如果没钱就不要找我报。报了码又拿牛肉抵,我总不能把这牛肉往上面交吧?如果交,牛肉还没到香港只怕就要变成蛆爬掉了。
牛儿这样嘀咕也无非是想对屠夫老婆的一种回报,总不能看着一个女人指桑骂槐把他给压掉了而他竟一声不吭吧?不过,他还是不想得罪这帮码民。他刚当,底子薄,如果得罪了他们就等于说是得罪了上帝,码民就是他的上帝。他跟那屠夫女人的嘀咕都没有被对方听清楚,或者说听到了也装着没听清,所以并没有造成互相仇视的后果。油儿把往下滴血的牛肉往摩托车后凳上一捆,给郑屠夫扔下了一份码报就走了。码报是香港那边从网上传过来的,油儿又拿去复印了,一家一家去送。码报上净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什么大脚皇后梅花印,摇头摆尾梦中来。什么金秋十月稻花香,石头缝里卧条龙。据码报上说,这诗里面都暗藏玄机,十和石都是可当十悟的,但也可当成四来悟,只要悟出玄机,就不愁发不了财。码报还把从一到四十九的数字分成了十二生肖,让人们去猜到底是属牛还是龙或马,码报上的第一页往往是美女白小姐,她的胸部就有两个数,然后两腿中间又有一个数,到底是胸部的数字还是两腿中间的数字,或者是两个数字的加减剩除的余数,这往往就令人费解得很。但偶然性还是有的,中码的人也大有人在,这种规律只能用守着树等兔子的现象来解释了。那些中奖的人常常喜欢到处游说他们悟码报的本事,有的还说是梦婆婆托梦来的,把码报说得比神话故事还有神气。
那条黑色的菜狗依然在南门大街上急急地奔走。油儿认得这条黑狗,那是街东纪大爷家的狗。狗没有名。纪大爷的儿子和媳妇到南方打工去了,把一对儿女就交给了年老的父母带。据纪大爷的儿子说,这狗是养来过年杀着吃的,等着杀的狗取名干什么?南门大街上的人很多,多是周围新村里一些看闲的人,他们看到了狗,便高叫着杀了那条狗,他们想有狗肉吃吃。他们还捡起地上的砖头瓦块砸狗,把它当老鼠。狗真的像只老鼠,又有点像个低眉顺眼的受气小媳妇,净往墙角边溜,不敢理这群人。
纪大爷昨晚发财了,中了一千块。天爷,一千就是三万八呀,老两口只怕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不过,那老两口也真该中一回了,买了多少次了,一次也没中过,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挣的钱只怕都被他们偷偷买了码了,更不消说老两口种的亩把菜地。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穿得比叫化子还差,脸上的颜色比那些饿死鬼还绿。不过,还好,这次中了,一下就中了大奖,还是叫人好想一些。
那条菜狗也认得油儿,昨晚它随纪爷爷一起到过油儿的家里,亲眼看见纪爷爷把一千块钱交给油儿的。一见油儿它就从人群里向他奔来,冲他摇尾巴,眼睛望着他,还跪下两只前爪。这狗东西还真亲睦人呢,这双眼睛可真漂亮!油儿的心动了动,但他并没有发现狗的眼睛里还蒙着泪花,眼角边结着两坨眼屎,眼屎有点透明,就像冬日里屋檐下的第一朵冰凌花。油儿没有看到过狗的泪,所以他不认得狗泪。他以为那是狗在洗眼呢。油儿骂了一句,狗东西!认得老子?替主人要钱来了!油儿摸了摸口袋里鼓鼓的钱,心里还是不舍得把它数给纪爷爷。但不给是不行的,虽然纪爷爷不会请黑道的兄弟们来追债,但是纪爷爷和纪奶奶也会来找油儿拼命的,老人们拼起命可不是好玩的,他们都活够了,他们往往拼起命来就是真的拼命。拼命可是不划算的事,油儿的目标可不是这三万八千块,而是更多,如果还当上几年码庄,还愁得不到更多?一个星期就开三次码,一个月就是多少?那么一年又是多少?这个账是算不得了,如果粗粗地一算,这种刺激就足以让人大脑冲血,小腿发颤。所以从长远的利益出发,当码庄也是要有信誉的。这样一想,油儿驮着牛肉胯子就和黑狗一起向纪大爷家里奔去。
油儿的摩托车后面一股血腥味,血红的水嗒嗒地往下流,有白白的脂肪顺着血水滴到地上。黑狗并不想舔流在地上的血水和脂肪,而是急急地跑到前面去了,跟油儿带路。这时,油儿心里有了想法,他决定把牛肉胯子作价卖给纪大爷,反正他中奖了,这几百块钱也就不在眼里了,他们一年到头也看不到荤腥,这回不正好解解馋?
油儿有了这样的念头后,他就哼起了小曲,他觉得自己很聪明!简直聪明极了!用不了多久,他的钱就会比姑爹多,码民也会多,因为他要比姑爹聪明,还比姑爹年轻。他不仅哼起了小曲,还在心里直喊香港六合彩万岁。狗回头看他,眼角的冰凌花在太阳下一闪,红珊瑚似的,狗的瞳仁大了许多。油儿的心又动了一下,骂了句,急什么?鬼狗日的!
一切和往常没有两样。这是秋天的早晨,太阳极艳丽,高高地悬挂天空。太阳变乖了,收拢了自己的那份暴烈,温柔了许多,把身边一根根刺刺的金针拔掉了,换上了珍珠,就像一个很强壮的男人懂得了如何去讨好女人的芳心似的。空气中弥漫着干花的香味,还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味,偶尔还有汽油味儿,前面街上常有大汽车跑,这汽油味儿就钻到这里来了。这些味儿混在一起是很容易让人打喷嚏的。这时,狗就趴在地上打了两个喷嚏,然后它又站起来,用两只前爪刨开了门。
纪大爷家的院子很干净,只是门的颜色和墙上的水泥都呈现剥落的痕迹,显得有些像没人去的古庙。院子里种了许多铁扫帚苗,郁郁葱葱的,铁扫帚苗快成熟了,上上下下结了许多紫红色的小籽,紫红色的小籽变成了黑色就自然脱落,第二年就会生出同样的小苗来,甚至比前一年的还粗还高,似乎铁扫帚苗不需要授粉呀嫁接呀这些麻烦事。纪大爷是扎扫帚的高手,他的手尽管长满了深褐色的斑点,青筋四虬,但是骨节粗大,刚劲有力。每个秋季,他就会扛着一捆一捆铁扫帚在街上去卖。他是不吆喝的,他的条帚扎得可结实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买他的是不亏的,一把可用一年呢。任凭物价飞涨,但他的铁扫帚却不涨,一块钱一把,反正又不顶本钱,苗是自家院里长的,只是很耗麻绳,麻绳是到江边码头的打包场捡拾的,纪奶奶到打包场的垃圾堆里大把大把地捡了回来。
可是纪大爷再也不能扎铁条帚了。他死了!他和他的老伴纪奶奶一起躺在两个孙子的身边,他们都死了!都是中毒死的。纪大爷把昨天儿子寄回来的一千块钱交给了油儿,他们已经不敢把钱交给油儿的姑爹了,因为油儿的姑爹会扣下他们原来所欠的钱。回来他就与纪奶奶商量,如果这次不中,他们就死掉。这只能怪老天爷了,老天爷不让他们活,他们也只好死掉了。他与纪奶奶把老鼠药拌在鸡蛋饭里,炒得香喷喷的,但是他们的鼻子里却一点香味也闻不到。他们在等着香港那边开奖,他们觉得时间是多么慢啊!慢得就像要倒回去了,回到了他们的年轻时代,一想到他们的年轻时代,他们都想哭。纪爷爷是没有泪水的,即使他非常非常悲痛地哭了,但是却没有泪水,这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试过了的。他说,他的泪水都被纪奶奶流掉了。纪奶奶喜欢流眼泪,她做什么都要流泪水,好事也流,坏事也流。纪奶奶抹掉了脸上的泪珠,她说她死前要去跟儿子打个电话,要听听儿子的声音。她深知他们不会中的,他们从来没有这份运气,所以他们是死定了。自打她听从了油儿姑爹的劝告,买起了码后,他们总是中少输多,油儿姑爹总说有人中了大奖,中了多少多少钱,可这机会总也落不到他们的头上来。油儿的姑爹总喜欢描述一幅美妙的画,可这幅画总是在远处,让他们只看到了影子,这影子却让他们万分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