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庆山也没追赶,只卫士般地站在山坡上。茗波又一圈犁过来,这时也到了晌午,倪庆山一脸怒气地喊着让茗波停下。茗波也没吭声,只悄悄地把牲口卸了。倪庆山前面拉着牲口,茗波扛着犁在后面跟着。刚到山下,对面山上的杨春森也刚犁罢地下来,老远就喊着问倪庆山:“你们刚才干吗呢?”
倪庆山带着怒气将原委说了,杨春森这时也到了跟前。茗波看杨春森到近前来,就打声招呼,心里想着连队长的哥哥都开荒,自己开点也是心安理得的事。所以茗波虽还恨着张来福,但一想那山头终究成了自己家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杨春森看倪庆山还在生气,就笑着说:“那些人既阴险又恶毒,和那些人淘气不合算。你也不用气,好好开你的荒去,想他也没脸再来找茬的。”倪庆山只哼了一声,心里想着:张来福占不上便宜是不会罢休的,把这狗东西迟早还得防着点。杨春森看倪庆山不说话,就又说:“我看你占的这个山头也美得很,步过吗?”倪庆山说:“大概步了一下,有个三十来亩吧。”
杨春森把肩上的犁抖了抖说:“那也不错。我看今年开荒的人多得很,你看近些的山叫人都犁过来了。”倪庆山说:“现在地是够多的了,就是天不下雨。你看今年秋天山上光秃秃的,连个草都没有。唉,这老天,叫人都咋活呢?”杨春森说:“你老倪喊叫啥,那么多女儿,哪一个不是家产,不是钱?”
倪庆山因刚生罢气,他没好气地说:“儿子都等着要女人了,女儿出嫁还到啥时候呢。”杨春森说:“也就是。不过你们几个儿子都争气得很,你看家里有茗波帮着,外面又有茗涛。”
茗波听杨春森说他,心里又是一阵的惭愧。倪庆山也微转过脸看了眼茗波,茗波心里一毛,也没发话,只在后面悄悄听着,心里想着秋艳穿的那条蓝裤子。但他没敢给他大说,因为他知道他大那火暴子脾气,这事若让他大知道,他大准会大闹一场的。所以他只静静观察着张来福的动静,并一天三遍地嘱咐茗茵别往出说,只暗地打听着实情。
杨春森见倪庆山和茗波都不言语,接着又说:“那天我听谁说茗涛在外面干得不错,怕给你们寄来不少钱呢。”倪庆山说:“不叫人担心都好着呢,还指望他给我寄钱?哼!到现在连个音信都不见,我心里就没指望过叫茗涛给我挣钱着。”杨春森说:“恐怕你只是嘴上这么说吧!”倪庆山说:“我还骗你干啥?”
杨春森怀疑地看了看倪庆山,听远处有人唱秦腔,也就跟上唱了起来。倪庆山跟上唱了几句,想将心中的闷气发泄出去。但他越唱越觉得自己唱得不是个味儿,所以刚唱了几句就闷闷不乐地吃起了烟,心里边想着和张来福抢地的事。他知道张来福好占便宜怕吃亏,今天吃了这亏,他怎会就此罢休。因此倪庆山心里总不踏实。
张来福这时已是气恨难忍,他从地里回去就径直到了魏新旺家。他需要向知音倾吐心中的不快,需要知音的帮助。张来福相信,两个人的智慧总强于一个人,凭他和魏新明的能力和才智,就是十个倪庆山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张来福去了魏新旺家,他们互吐衷肠,相互诉说着心中的愤懑和不平。在他们的眼中,倪庆山虽然趾高气扬的,但他不过是一根风干了的蒿草。正因为是风干了的蒿草,他们才怕他逢着时势燃烧起来,那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他们不期望倪庆山走在他们的前面,他们要压制他。他们知道,倪庆山尽管有牛般倔强的脾气,但他终究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张来福和魏新旺气愤的就是倪庆山这种不服软的脾性。他们要惩治他,惩治他就得寻找惩治的办法。
张来福和魏新旺暗暗地寻找着足以让倪庆山一落千丈的茬口。他们首先瞄准的是茗波,张来福想坏掉茗波婚事的决心越来越大了。其次是茗涛。老子管不住儿女,这是作为老子的奇耻大辱,茗涛不受管教,这就是攻击倪庆山的一个绝好的把柄。所以在后来的几天里,张来福逢人便说倪庆山如何孝子无方,如何逼茗涛跑了,等等。倪庆山气在心里,但茗涛跑了是事实,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子往过顶。
实际上,那天倪茗涛与贺平到县城一看,车站里、街道边,满是找活干的人。起先,他俩还为加入这一行列早出晚归、总找不上活而羞臊。几天以后,他们就完全习惯了。白天,他们出去找活,晚上就回到车站和那些与他们有着相同命运的人挤在一块谝闲传、睡大觉。
他们就这样游荡了几天,眼看着身上的钱都花完了,还没有个挣钱处。倪茗涛与贺平焦急万分,他们不等天亮就起来去找活。终于,倪茗涛、贺平在一个建工队找到了活。虽然这活一天只给一块五毛钱,但对于初出茅庐又没有什么精湛手艺的小工子来说,已是高工资了。并且,他们一旦被工程队接收,就可以搬到工地上去住大工棚了,这比住在露天要舒服得多!所以,倪茗涛与贺平近于自豪地和那些与他们同甘共苦了好多天的弟兄们挥手告别,搬进了工地的大工棚。
自搬到工地的那天起,倪茗涛与贺平就成了令车站里那些还没有着落的人眼热的临时工人了。现在,他们只要认真干活,包工头就会发给他们全工资,每月算起来也有四五十块钱,这比国家正式职工的工资差不了多远。因此,尽管一天下来他们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但仍然很欢乐,很幸福。有时,如果遇上好天气或是好心情,倪茗涛就会与贺平一起跑半截路到城里去逛夜市。
当然,倪茗涛仍然没有舍得置上一床被褥,因为,一床被褥至少要花去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实际上,在大工棚里,即便是新被褥,不出几天也会被糟蹋得不成体统的,再加上这几天天气还暖和,所以茗涛与贺平合盖一床已足够了。
一两个月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这天城里下雨,茗涛没事可干,便在大工棚里躺着看书。看着看着,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他碰见他哥在哭,眼泪哗哗地流着。他心里纳闷:他大哥为什么要哭?难道家里有事?
茗涛心里一惊,就醒了。醒了一听,那哗哗声还在。茗涛知道这是外面的雨声,但他确实有些想家了。
旁边有几个同伴在打牌,茗涛也没心思去看,只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想着他走时没给他大说上一声,他大肯定大发了脾气。今年又没有什么收成,家里不知道有没有吃的?他大哥的亲事不知道说成了没有?茗菡几个都在念书,他妈在屋里也没个帮手,也不知她的身体怎么样了。唉,要是有个嫂子,他妈也许还能心闲些。
一连串的问题搅得茗涛心里乱七八糟的。他思来想去的,眼泪不知怎的就跑了出来。茗涛怕旁边的人看见,就偷偷地擦了一把,又跑出去在雨里转了一圈。他想着,不管怎样,都应该让家里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况,于是就找来纸和笔,给家里匆匆写了封信。
几天之后,茗菡便收到了她二哥的来信。这可高兴坏了茗菡,她去班主任那儿请了半天假,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她的父母。茗波妈一听高兴得不知所措,她赶紧让茗菡把信念了一遍。茗波听妹妹把信念完,又接过来自己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茗涛终于能挣钱了,咱们也有挣钱的了!”
倪庆山在地上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咕哝着:“放着地不好好种,都学开魏新明了,这是啥社会嘛,要是放到前些年,早都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我说茗波,你还是赶快给茗涛写个信,叫他早些子回来,万一社会一变,后悔就来不及了。”
茗波坐到炕沿上说:“大,茗涛刚找上活,看情况好着呢,就叫干去吧。听有收音机的人说,上面天天喊着这个政策五十年不变,并且还鼓励农民要多想些致富的法子呢。我还听人家说,收音机上说啥地方有个养猪的,还是干啥的专业户发家致富了,要大家都以他为榜样。收音机上还说了好多万元户的致富法子呢。……”
“去你的,才见过几天世面。”倪庆山有些愤怒地说:“你知道国家政策哪天变哪天不变?以后还是小心点为好,万一政策一变,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自己。你还是给茗涛写上个信,叫他回来。这些娃娃,一点也不听话,你回来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就算政策再变,咱们心里稳稳的,迟早不会出啥问题。”
说着话,倪庆山又想起茗涛出走后,别人老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不会管教儿子。他让茗涛回来的愿望越强烈了。茗波妈听倪庆山唠唠叨叨地说着,也就有些忧虑地说:“挣钱是好,就是怕政策不得长久。要不茗波先不写了,咱们等等再看。”倪庆山说:“还等!你觉得咱们的苦头还没吃够是咋的?”茗波说:“大,现在的社会咋能和你们那时的相比呢?”
倪庆山正要说话,张正福女人笑哈哈地走进来说:“我听你们红火得很。”茗波妈忙起身给张正福女人让座,倪庆山爱理不理地抽着烟,心想这个是非婆不知跑来又想干啥。
张正福女人见茗波妈给让座,就谦让一番说:“我才在院里听你们说茗涛能挣钱了。嗯,不想还是个有出息的。”倪庆山有些不耐烦地瞪了张正福女人一眼。张正福女人并不在乎倪庆山的表情,只笑着说:“你们有个好儿子还有啥说的,哪像我们,尽养了些不争气的,就红梅学习好些,偏是个女儿娃。”茗波妈说:“儿子女子还不一样。”张正福女人说:“那咋一样呢,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儿子不管什么时候,根终究是自家的。”
倪庆山本来就对张家人不怎么感兴趣,今听张正福女人的话里分明有挖苦讥笑的意思,立时沉下脸来。他看了张正福女人一眼,心里只恨茗涛不争气。张正福女人又笑着说:“看他倪家爸,有个挣钱儿子还不高兴。像我们,只能靠那些地了。我听人说你们也开荒了?你们那么多地,看来人心终究没底,也不知道多少才是个够!”
倪庆山越听越气,他想发作,张正福女人却嬉皮赖脸地笑着,倪庆山也找不上骂的茬口。正这时,圈在外面的羊却咩咩地叫了两声。倪庆山瞪了张正福女人两眼,心想还不如避开这个是非婆,就转身喊着茗波去挖园子,自己喂羊去了。茗菡也讨厌张正福女人,于是拿上铁锨要去帮茗波挖园子,茗波硬把她搡了回来。茗菡没事可干,就在西窑耳房里乱转着,心里边想着张氏家族。
这张家原为外地人,据说因为逃难,从张道明爷爷那一辈就迁居到杨堡,靠给别人放羊拉长工过日子,后移居土坪。张道明的爷爷辈总共弟兄三人,张道明是大爷所传,张世清是二爷所传,比张道明晚着一辈。张来福和张正福属三爷一支,其父张凤山与张世清同辈,老两口都还健在。张凤山父母共生儿女五人,两女三男,三男为张凤山、张宝山、张逸山。张宝山从小就给舅家顶门,也移居到了别处,这儿只剩张凤山、张逸山弟兄两人。张凤山共有六个后人,四男两女,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四子张兆福在银行上班,身边只有张来福、张正福、张传福弟兄三人。张来福、张正福、张传福倒也罢了,娶的女人却一个赛过一个。张来福女人以泼出名,张正福女人专爱拨弄是非。张传福女人虽外表稍显柔顺些,内里却刚烈,庄里人也不大和她来往。
可见世间之物常以类聚,人也如此,有什么样的家庭就有什么样的家人。茗菡正暗自笑着,茗源几个放学回来了。茗菡忙转身到伙窑去,张正福女人已经走了。茗源几个见茗菡回来,就都涌过去,亲热地喊了声“大姐”。茗菡把茗茹拉到怀里亲了一下,她妈就喊着让舀饭。茗源几个一看是面条,也不管他大在不在,更顾不得让他们的大姐,就稀里哗啦地抢着吃了起来。他们边吃边小声议论着:“盼着大姐天天回来!”
伊人拾零叹曰:坐等吃山山穷尽,开荒只因仓中空。只盼苍天降雪雨,来春麦苗遍地生。
实际上,倪茗菡尽管在她妈跟前坐着,却也听到了茗源几个的议论,鼻子里不觉一酸,泪花就转了满眼。她偷偷地看了她哥一眼,她哥也是满脸的怨相。倪茗菡怕大家看到她眼里的泪水,也就没敢再抬头,只匆匆地吃着饭。
正吃着,倪茗菡听她大从外面大骂着走了进来。她以为是他们吃饭没等她大,她大生气了,就慌忙把碗放下迎了出去。茗波也忙把碗放下跑了出去,却见他大提把铁锨又骂着出去了。茗波想是自己没把园子挖好,他大在骂他,于是不安地跑出大门。到大门口,茗波见他大没进园子,而是匆匆向大路那边走去。茗波更是迷惑不解:刚才都好端端的,他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