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院门,茗波妈就听见巧芸在屋里咿咿呀呀地哭叫着。茗波妈已顾不得许多,她连雨带水地跑进去一看,巧芸正捂着肚子在炕上乱滚。她慌忙上去把巧芸一搬,她的身下连血带水的一大滩。茗波妈又是紧张又是气,她边帮巧芸脱裤子边乱喊着:“老天爷哟,咋办呢?你这娃娃,下这么大雨跑出去干啥吗……”
巧芸也不答应,只一个劲地叫喊着。这时外面的雨渐渐地小了,倪庆山拉着驴回来,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女人在隐隐地哭。他以为是自己的老婆可怜海生,也没在意,便把驴赶到圈里,添了些草料,又进院里拿上铁锨准备往窖里装水去。
茗波妈听院里有人,忙爬窗子上一看是茗波大,便大声喊着:“他大,快叫一下马家他三婶子去。”
外面的山水汹涌地淌着,倪庆山只听有人在喊,喊什么,却一句也没听清。他也不管,拿上铁锨转身就走。茗波妈又气又急,便提高嗓门喊道:“他大,耳朵聋了?”倪庆山这才听清是老婆在喊他,便放下铁锨向伙窑走去。
茗波妈见倪庆山往伙窑这边走,就慌忙跳下炕去。倪庆山却已进来了,他看见满炕湿漉漉的,巧芸正半裸着身子满炕乱滚。茗波妈看倪庆山进来,慌忙把他搬转身去,边往出搡边说:“快,快去叫马家他三婶子去。”
倪庆山又羞又臊,还直管里问:“咋了,又咋啦?”茗波妈急了,一把把倪庆山推到雨里说:“叫你快叫他三婶子去,你说咋了!”倪庆山似乎明白了些,他大踏步地往外边走,嘴里边唠叨着:“婊子儿,连个娃娃也怀不好。”
等马生云女人来时,巧芸已困乏得微闭着眼睛,茗波妈正用巧芸的裤子包着一大块血糊糊的东西。
“小产了?”马生云女人轻声地问着。茗波妈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马生云女人把水淋淋的衣裳拧了拧,顺手搭在门扇上,便转身走到炕沿边贴着巧芸的耳朵问:“巧芸,你觉得晕不晕?”巧芸微微地点了点头。马生云女人又蹲在地上,把茗波妈包的东西取开看了看说:“说是小产,还算顺当,该出来的都出来了。他婶儿,你喊他倪家爸到我家去拿两瓶盐水,再拿几支青霉素、一个针管子,还有输液胶管。”茗波妈出去一一给倪庆山说了。站在雨里的倪庆山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转身就走。
马生云女人又上炕去,揭开被子帮巧芸擦了擦身底说:“他婶儿,耳房炕洞里有灰吗?你先掏些子铺上,等明儿天晴了再背些干沙土。说是小产,也有五六个月了,咱们还是当个大月子来坐。这出进风大,为防万一,我看还是找个帘子挂上。巧芸出进也要注意穿暖和些,等茗波回来就叫拉些土,趁今儿下雨的好日子,给院里砌个圈圈,巧芸拉屎撒尿的也就不用往出跑了。”
茗波妈一一地应着。这时,倪庆山也气喘吁吁地跑进院里。马生云女人迎到门口接过东西,边关门边喊着茗波妈搭火给胶管和针管子消毒。倪庆山有些不耐烦地在院里转了两圈,又到耳房里抽烟去了。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雨终于停了。茗波有些困乏地光着脚丫子走了回来。他看伙窑门关着,以为人都在耳房里,就径直向耳房走去。他大正在地上蹲着吃烟,身上的水淌了半地。茗波问:“大,咱们窖里放水吗?”倪庆山瞪了一眼说:“烦得人连啥一样,放个屁呢。”
茗波妈听耳房里有人说话,便说:“怕是茗波回来了。”马生云女人一听茗波回来,就急着要去问问海生的情况。茗波妈应着,马生云女人便跳下炕,一溜烟跑到了耳房里。
耳房里,茗波被他大发了一顿牢骚,正感到莫名其妙,见马生云女人进来,就红着脸笑了笑说:“三婶儿来了。”
马生云女人见茗波脸色难看,知道情况不好,就忙问:“海生咋样了?”茗波皱着眉头说:“还能怎样,叫冲走了。”马生云女人惋惜地说:“唉,你光说呢,这老天爷要命一句话。那尹家的牲口呢?”
茗波从窗台上取过旱烟盒,边卷着烟边说:“早冲跑了。”马生云女人在地上转了一圈,又叹口气说:“你看看,几百块钱又没了。”
茗波审视着马生云女人,心里想着:“行医的终究是行医的,人家出了人命她不可惜,反倒可惜起了钱。”所以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嗨,人都没了,还管那些。沟里牲口、猪、羊冲下来好多,怕都是勾弯乡的。”马生云女人开玩笑地说:“你们不会捞上来个吃肉?”茗波有些反感地说:“那一阵连人都顾不上了,还顾上想这些。水那么大,把沟都装满了,我们看海生浮了上来,就赶快用钩子钩,好不容易钩上了,后面又来个急浪一冲,就再没见上海生的面。我们顺着沟又往前追了一截,那水越来越大,尹春明没注意,朝沟里跑了下去……”
马生云女人伸了伸舌头,着急地问:“那咋了?”茗波说:“幸好我们早就做了防备,用绳子相互拴着,不然尹春明的命早就没了。最后我们把尹春明拉上来,看海生也没什么希望,又下面全漫着水,沟沿也看不清,我们就没再去追。”马生云女人说:“天爷哟,一个冲去都了不得了,还差点两个。”
这时,茗波妈站在伙窑门上喊着:“他婶儿,你快过来看盐水咋不淌了。”马生云女人这才想起伙窑里还有个病人,她边走边说:“茗波,巧芸小产了。”茗波一听惊呆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说:“大,这是咋了?”他大气呼呼地说:“谁知道咋了。”
茗波看他大冷冷的,就慌忙跑到伙窑去。在伙窑的炕上,铺着一个烂单子,茗波揭过单子,见巧芸裹着破被静静地躺在灰堆上,马生云女人在旁边收拾着输液的胶皮管子。茗波妈在茗波后面直喊着:“茗波,小心脚底下。”茗波低头一看,巧芸裤子包成一个疙瘩,正好放在他的脚边。马生云女人说:“茗波,不要着急,大人好着呢。”
茗波滞呆地看着地上那个血糊糊的裤子,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对巧芸又多了几份憎恶。
躺在炕上的巧芸见茗波进来,就抽噎了起来,茗波妈也擦了把眼泪。马生云女人收拾好胶管,从炕上跳下来说:“看你们娘儿几个,娃娃还没见过个世面就惜疼成这个样子。像海生那样,他妈就都活不成了。”茗波妈说:“看他婶儿说的。巧芸,再别哭,小心哭坏身子,就成一辈子的病根子了。”马生云女人也劝着:“巧芸,快悄着,咱们又没结扎,怕个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休息好,等你身子骨缓硬朗了给咱们好好儿养几个大胖小子。”
茗波气呼呼地说:“好好儿缓着,光嚎能顶啥用!”马生云女人使着眼色叫茗波去砌厕所,茗波依旧气呼呼地说:“我先去把窖口挖开装些子水,回来再拉土。”马生云女人见茗波出去,就又转身对茗波妈说:“他婶儿,你把这些东西拿出去烧了,再把门帘子找出来挂上。”
茗波妈看茗波出去,就蹲在地上收拾着血裤子,心里想着自己苦了大半辈子、穷了大半辈子,如今儿女们刚要步入生活,就遭受着这种打击和磨难。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种难言的悲哀。
巧芸还在炕上半遮半掩地哭着,她的哭声,带着淡淡的哀怨和凄凉。以前,在她的心中生活该是多么的美好,就在父母把她刚许给茗波的时候,她就懂得了自己将为人妻,并且时时沉浸在将为人妻的幸福之中。那是很美好的一种感觉,所以她天天盼望着结婚,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女人,需要男人的体贴和疼爱!
可自结婚以来,巧芸的这种感觉慢慢消失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生活的艰苦。她不怕生活的艰苦,她相信这种艰苦毕竟是暂时的。她只想着心中曾经有过的对幸福的憧憬。而幸福对她来说又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所以她哭了,并且哭得很伤心。她感觉到了内心的空虚和失望。尽管如此,她仍然渴望着那种美好的日子,渴望着茗波能对她说一句关照的话,虽然她知道这是一种无望的奢求,但她还是不停地想着。
巧芸的泪水就在这种对希望的向往中慢慢地流淌着。她感受着内心的孤独,但她没有绝望,她把所有的情思全部寄托在了未来的生活上。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伊人拾零叹曰:十年九旱流沙满,猛雨袭来水连天。人言世事多磨难,好比落絮浮云涧。
茗波妈此时已将地上收拾干净,她捧着一堆血糊糊的东西出去,刚好碰见倪庆山往外走,就惊奇地问:“他大,这么大水,你又干啥去呢?”倪庆山冷冷地说:“眼看后晌了,学生娃娃的一点音信都没有,你不心急我还心急呢!”
茗波妈猛然想起茗源几个,再想想海生,心里一害怕,不觉打了个寒战。她看倪庆山出去,自己也慌忙向门口赶了两步。到门口,她又想起自己怀里抱着不干净的东西,就又折了回来,边往耳房那边走边胡思乱想着,心里总觉不踏实。但有倪庆山去看,又巧芸还在炕上躺着,所以,她将那些东西塞进耳房炕洞后,就风风火火地到伙窑里把手洗干净,又匆匆忙忙地去耳房上了炷香,心里想着这么大的洪水,不知孩子们的安危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