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庆山望着远去的张来福的背影,心里突然可怜起了张来福。为什么要可怜他呢?倪庆山不知道,他只知道张来福人可怜,日子也过得很可怜。倪庆山看了看茗波妈,心想还是息事宁人的好,就进了屋。茗波妈也进来了,她把铁锨放好,就去了伙窑。
倪庆山一人坐在耳房炕上抽着烟,那烟雾弥漫着笼罩在倪庆山的眼前。倪庆山想扫清视野,看穿这些扑朔迷离的云烟,那烟雾却魔幻般地演化成各种各样的造型。看着这些烟雾,倪庆山想着和张来福夺高粱米袋的过程,心里却一种酸楚楚的感觉。尽管如此,在他的内心,仍然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可老天不争气,他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让时光侵蚀着他内心的苦痛。
转眼又到了麦黄时节。今年的年景虽说不行,但比去年总要好些,至少,家家门上都有一两个不大不小的麦垛。倪庆山家有两个,他估摸着总能打个千儿八百斤的,再加上糜子、洋芋等,今年吃的差不多了。就是还有几百块钱的外帐没还,这日子看来还得紧几年。
午饭过后,倪庆山照旧坐在耳房炕上边抽烟听收音机,心里边盘算着。为了一家的温饱,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正因为有了这种难受,才促使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思。可老天就是这样无情,他纵然想上千遍万遍,也难改变这种贫困的现实。尽管人都谣传说,国家要给土坪引黄河水,让土坪人种上水浇地,但那毕竟是遥不可及的事,而眼前的事情,总还得人去想,得人去做。
茗波在伙窑的炕上稍躺了一会儿,就喊茗菡几个去拔麦子。其实麦子也剩不多了,今天下午就能拔完。可他们左等右等,总是不见茗茹来。倪庆山打发茗波几个先走,自己在家里等着。眼望太阳离山头差不多远了,茗茹还不见回来。倪庆山让老婆去找,茗波妈说她忙,也没去找。
倪庆山嘴里不停地骂着往出走,刚到门口,茗茹正好从西边往回走。倪庆山看见,气呼呼地喊了一声:“茗茹,你个碎婊子儿又干啥去了,咋才跑回来?”
茗茹忙往前赶了几步,慌张地说:“我去翠珍家看我们升初中的成绩去了。”
“看个成绩也要这么大的工夫?你大哥都等着你去拔麦子,你却不见个人影,我看你八成是耍去了。”倪庆山说着,撵上去就要踢茗茹。茗茹一看她大要打,吓得早哭了起来。倪庆山看茗茹小巧的身子已缩成一团,便有些怜惜地收住了脚。茗波妈听茗茹在哭,赶忙跑出来,把茗茹拉进屋里,边骂着倪庆山。
倪庆山不耐烦地在大门外转了一圈进来,茗茹还在哭。倪庆山大声骂着:“婊子儿,还不悄着,没打你就算好的。再不听话我真往死里打呢。”茗茹哭着说:“我还当那些麦子放着明儿早晨拔呢,就在翠珍家多浪了一阵儿。”
茗波几个这时也已回来。倪庆山又骂了几句,就出去帮茗波摞麦子去了。巧芸和茗菡进到伙窑,见茗茹爬在炕上哭,便问她妈是咋了。茗波妈气呼呼地说:“叫你大打了。老没脸的,娃一半天不去天也塌不下来的,光知道打。”
巧芸擦了把脸,上炕忙把茗茹抱到怀里。茗菡也爬到炕上哄了半天,茗茹才不哭了。谁知人到倒霉茬,喝口凉水也塞牙。几天过后,茗茹突然又喊肚子疼。茗波妈说:“茗茹也不知是咋了,老喊肚子疼,要不咱们送到医院里让大夫看看去?”倪庆山也知道茗茹不止一次两次喊肚子疼了,他只当和以前一样,疼一会儿就过去了,于是说:“就那毛病,有什么可看的。”茗波妈也只好罢了。
这晚茗茹饭也没吃,直喊肚子疼。茗波妈说:“他大,我看茗茹的脸黄得厉害,还直喊着肚子疼。万一是你那天打出的毛病咋办?”倪庆山说:“好端端的,谁打了?”茗波妈说:“你没打娃娃怎么成这样?我总有些担心,要不咱们送到医院去看看?”倪庆山说:“光说往医院里送,哪有钱呢?我看把马生云女人叫来看一下就行了。”
说着话,倪庆山就去了马生云家,马生云女人偏巧出去了。倪庆山左等右等,总不见马生云女人回来,他只好回到家里。茗波妈看马生云女人没来,就又找了个去痛片让茗茹吃上。隔一会儿,茗茹不喊肚子疼了,只说有些饿。巧芸赶忙把饭热好,茗茹爬着吃了一碗。不想饭刚吃下,肚子又开始疼了,并且疼得比先前更加厉害。
倪庆山这回真的急了,他在地上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茗波妈在炕上抱着茗茹,巧芸几个在旁边坐着,有拉茗茹手的,有抓茗茹脚的。茗波给牲口添罢草料进来说:“我再找一下马生云女人去。”茗波妈说:“那你快去。”
马生云女人这次来了,她进门大概问了下情况,便把听诊器搭在茗茹肚子上一听说:“怕是肠炎,要不先挂些水再看。”茗波妈说:“也行。”马生云女人就跑回去抱来两瓶液体给茗茹挂上。过一会儿,茗茹的肚子疼得轻了,一家人这才轻松了些。
茗波妈把马生云女人让到炕上说:“看你马家三婶子多有本事,一来茗茹的病就好了。”马生云女人有些自豪地说:“看病全靠经验,只要把病认准,药用上自然会好的。”巧芸说:“也就是。咱们茗菡将来考个大学,也给咱们当大夫去。”茗茵说:“那还有个考上考不上呢。”躺在炕上的茗茹说:“大姐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考上的。”茗菡说:“娃娃家再不要多嘴。”茗茹噘着嘴看了她妈两眼。茗波妈轻轻拍着茗茹说:“我娃说错啥了,一下就那么凶着。”茗菡支吾两句,又和巧芸及马生云女人闲聊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茗茹又喊着肚子疼。倪庆山骂着说:“昨晚挂了那么多水,我不信还没好。”茗茹听她大骂着,就没再喊。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又喊叫了几声。茗波妈爬到跟前安慰着,却见茗茹的额头上直渗着汗,就喊茗波把马生云女人叫来又挂了两瓶子液体。
液体挂罢,茗茹觉得松快了,便嚷着要吃饭。茗波妈和巧芸赶着做了些面条,茗茹刚吃下不大工夫,又喊着肚子疼。茗波只好叫来马生云女人,马生云女人给开了些消炎止疼药。
就这样四五天过去了,茗茹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倒一天重似一天。这天中午,茗波忙罢地里的活回来一看,茗茹的脸色由原来的蜡黄变成了苍白,气力也不如先前了。他摸了摸茗茹的头,忐忑不安地说:“妈,我看茗茹好像不是肠炎,要不咱们到医院里给看一下。”倪庆山在旁边说:“人忙得连啥一样,光说看,用啥看!婊子儿,这么好的盐水挂着,好药吃上,我不信能有多大的病!”茗波妈说:“好不好的人就在那里躺着,你又不是没看见。”茗菡也说:“大,要不咱们到医院里去看一下,我咋看着茗茹……”
倪庆山一听火往上冒,他吼骂道:“胡说啥呢,把你的啥干去。”茗菡一听就悄悄地坐在了一边。
好大一会儿,茗波妈心里总觉不踏实,便爬到茗茹跟前问:“茹蛋,你肚肚疼得咋样了?”茗茹有气无力地说:“疼得很。”巧芸又说:“咱们还是赶快送到医院里去,小心迟了,反倒把小病耽搁成了大病。”茗波瞪一眼巧芸说:“乱说啥呢,咋不往好处想!”茗菡说:“我看也就是,那两天茗茹疼急了还能满炕地滚,这两天你看滚都滚不动了,还往啥时候等呢。”倪庆山说:“不等着咋办?这里有马生云女人给看着。再说,去住院也要用钱住,哪儿来的钱呢?”茗波妈气呼呼地说:“没钱还不要人命了?茗波,快去收拾车子,他不去咱们走,你听那死脑筋的话迟早要把我娃耽误下的。”倪庆山从炕沿上跳起来说:“烦死人了,看你们咋办去。”说完便出去了。
说话间,茗波已把车子拉到了伙窑门口。茗波妈把被褥抱出来铺好,便喊着巧芸把茗茹抱出来。巧芸上炕去往起一抱茗茹,茗茹猛然尖叫了一声,吓得巧芸也尖叫了一声。茗波妈心里一紧,以为是巧芸不小心把茗茹绊了,就赶忙往进跑。茗波放下车子,和茗菡也往进跑。茗茹在炕上直喊叫着:“疼死我了,哎哟,疼死我了。”
茗波妈和巧芸几个傻了眼。茗波不知好歹,赶忙跑去把马生云女人叫来。马生云女人一看这情形,也紧张地说:“看这样子,怕重着呢。要不我再挂些水控制一下,你们赶快往医院里送,让医院里的大夫瞧瞧。”
家里人一听连马生云女人都有些紧张了,就都害怕起来。马生云女人说:“你们也不要太紧张,我去拿瓶盐水来挂上,你们就走。”不等茗波妈应一声,马生云女人就跑了。不大工夫,她抱来一瓶液体说:“快,药我都对好了,巧芸和茗菡把茗茹抬到车子上去,轻一点。”巧芸和茗菡答应着,小心地将茗茹抬到车子上。马生云女人倒些开水给橡皮管子消了毒,便将针头插入茗茹的血管里说:“茗菡,让你哥拉车子,你来把瓶子拿上,举高一点。他婶儿,你上去把茗茹抱住。”
茗波妈边上车边问马生云女人:“他三婶,路上不要紧吧?”马生云女人说:“不要太快,拣平处走,应该没问题的。”茗波妈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他三婶,要不你也走,万一路上……”
茗波妈已泣不成声。马生云女人说:“他婶子,你不要着急,要不你们先走,我回去收拾一下,在后面追你们。”倪庆山不知从哪儿钻进来说:“茗波,还不快走,等啥呢?巧芸,你和茗茵给咱们把屋里操心着。”说着,他转身出去前面走了。
半个多钟头,倪庆山几个跑到了乡医院。一检查,茗茹得的是阑尾炎,大夫说得做手术,不然就会穿孔的。倪庆山一听,便是一惊,心里想着自己也没亏过什么人,家里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心里一烦,就又骂了几句。茗波妈在旁边喊着:“都啥时候了,还不赶紧找钱去,骂有啥用!”倪庆山瞪了一眼茗波妈,伸手从上衣袋里掏出了三十元钱。茗波妈先是一愣,随后又问:“哪儿来的?”倪庆山说走前他出去借的。旁边一个大夫说:“不忙不忙,都是熟人,不怕你们不交的,再说这些也不够。”倪庆山一听,心里又是一阵的沉重。
伊人拾零叹曰:赌咒发誓意难平,红日东起烟雾尽。穷山野岭深千尺,心底荒凉如残冬。
倪家的生活无疑又进入了一个冬天,倪庆山肩头的担子不免又加重了些,只是不知茗茹的病情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