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明写好挽联给大家念了一遍,将毛笔往旁边一放,转身刚要走,却见穆凤英口吐白沫,双眼紧闭,浑身抽成一团。张道明心里一慌,赶忙喊道:“快!快!”
旁边跪着的梦二女人一看,穆凤英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先前穆凤英虽也哭昏过,但没有过这种症状。梦二女人也慌了手脚,她忙爬到跟前双手摇着穆凤英就喊。
倪庆山站在旁边一看心里也是一阵的紧张,他知道穆凤英是伤悲过度所致,他一把将梦二女人推一边说:“还敢乱摇!”梦二女人被突如其来的一推惊呆了,她呆呆地看着倪庆山,倪庆山慌乱地说:“还愣着干吗,快扶起来掐人中。”梦二女人这才猛然醒悟,她忙将穆凤英的上半身抱起来,梦怀江的女人过来伸手就掐住了穆凤英的人中。
国福、翠巧、国雄三人看他妈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害怕。他们虽然对死的概念理解得还不是非常透彻,但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再不能和他们说话,并且他们再也见不上他们父亲的笑颜了。如今他们的母亲又成这个样子,要是她也和他们的父亲一样,他们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三个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就是一阵乱喊。
梦二女人抱着穆凤英,心里想着梦怀鑫不幸遭难,这个家的天已经塌了下来,如今穆凤英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这些娃娃怎么办呢?
梦二女人不由得把目光移到了三个娃娃的身上,她越看越觉得这些娃娃可怜,眼里不觉掉下伤痛的泪来。满帐篷的人这会也都乱作一团,有忙着端水的,有乱哭乱喊的,有拉穆凤英胳膊和腿的,他们只想着穆凤英能快点醒过来。可是他们越紧张,穆凤英抽得越厉害,满地的人都急出了汗。
看到这种情形,梦二女人突然有了穆凤英没救的想法,她便放声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国福几个知道问题严重了,就都爬到穆凤英的身上大哭起来。倪庆山忙将几个娃娃拉过,大声喊着:“他二婶,鼓点劲。”
梦二女人已哭软了,她哪里有劲可使。倪庆山一看急了,他扑过去一把将穆凤英抱到自己怀里,梦怀江女人也狠命掐住穆凤英的人中不放。不知谁又叫来了马生云女人,她一看情况不妙,就赶忙跑回去取来药及针管,当场给穆凤英打了一针,又灌了些葡萄糖,可穆凤英就是没有反应。那阴阳一看也着了慌,忙喊着说:“赶快往家里抬,让离开灵堂。”马生云女人说:“这个样子谁敢动,还是赶快救过来再说。”
倪庆山抱着穆凤英也不敢动,总想着要把她弄出一口气来。可穆凤英依旧紧咬着牙关,就是不见喘一口气。国福几个还爬在旁边嚎着,倪庆山觉得怪心疼的,就安慰了几句,猛一抬头,却见翠巧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蓝裤子。倪庆山当时一惊,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又仔细看了看,那裤子确实是茗波妈没舍得让茗茹穿的那条。
一种不好的感觉自倪庆山的心头掠过,他想到了偷他家粮食的贼,想到了魏新旺,想到了张来福,想到了和张来福赌的那咒,难道这粮食真是梦怀鑫偷的?他想问翠巧这裤子的来历,却又想着梦怀鑫家已可怜到了这地步,他怎好趁人之危呢?所以他没问,甚至想也不愿去多想。可是翠巧就在眼前,穿的就是那条裤子,他不愿多想却又由不得自己。倪庆山气愤自己的眼睛,悔恨自己不该看到这些,但已经看到了,他也无奈,只暗下决心,这辈子绝对不再提及他家粮食被偷的事。
穆凤英叫不言传的消息这时也传到了梦家院里,在院里忙活的那些人一听也都吃了一惊,他们想着梦怀鑫的尸体还在灵堂里放着,他的女人又不行了,这对梦家无疑是寒夜降冰,雪上加霜!于是这些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向灵堂奔来。梦二一进灵堂腿就瘫软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马家他三婶,你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这么小的几个娃娃,实在可怜啊!”马生云女人也顾不上答应,只忙着给穆凤英挂液体。梦二心急,见马生云女人没有吭声,就又掉头说:“阴阳老哥,求求你了,赶快想个办法吧!”
那阴阳见梦二悲伤成这个样子,再看这场面确实凄惨,就忙喊人拿来他的家当,在灵堂外简单地设了一个法场,诵了段经,又拿朱砂画了咒符,将该封的地方封了,该压的地方压了,该烧的东西烧了,该喝的让人烧成灰灌到了穆凤英的嘴里。刚灌下,熊金保等人又跑进来说在庙里要了几道符,因情况紧急,他们也顾不得多少,就一并给穆凤英灌了下去。灌下去还不见动静,梦二女人急了,就从穆凤英的脸上打了几个巴掌,熊金保忙将梦二女人拉到了一边。
现在能折腾的都已折腾过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夜渐渐变得深沉了起来,灵堂的里里外外站满了人,他们没有哀叹,没有哭泣,有的只是静静的心跳和喘息。在他们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耐心地等待着时光的流逝,等待着穆凤英的苏醒。
穆凤英就在这种沉默下静静地蜷在倪庆山的怀里。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躺在谁的怀里。她感到世界在转,空气在旋。她心里很困很困,困得只想睡去。她知道睡去的滋味,她还不想那样睡去,就喊了,但没人理,她便随风飘到一处,却听到了梦怀鑫凄惨哀伤的哭泣。
他为什么要哭?穆凤英没想明白,但她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她便寻他而去。在不远处,她看到了,梦怀鑫站在一座镶着白玉栏杆的桥头。穆凤英知道梦怀鑫在等她,她突觉自己从旋转、压抑中解脱了出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欣和轻松。她去了,迎着梦怀鑫去了。在她的记忆中,她不止一次地这样向梦怀鑫走去。然而,这次却与往日不同,梦怀鑫没有伸开双臂,也没有对她微笑,只狠狠地给了她几个巴掌。穆凤英惊呆了,她暗恨丈夫是个狠心的贼,竟没言语就走了。她满眼噙着泪水,她要永远记住这惜别的一瞬!
穆凤英醒了,梦二女人听到了穆凤英微弱的喘息声,她忙把穆凤英从倪庆山怀里接了过来。梦二女人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照顾好穆凤英。给梦怀鑫送葬,那是男人们的事情。
时光就这样在欢乐与消沉的不断更替中流逝,风沙依旧飞扬在土坪的上空,致使刚放过水的麦苗上又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正如土坪人心中蒙着梦怀鑫去逝的阴影一样,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土坪人的正常生活。
倪庆山一天没事,就提上收音机到处乱转。张来福看见,心里总觉不太舒服,便偷偷叫来魏新旺,两人商量着写了张字条悄悄放到了庙里,只等着看好戏。
熊金保和张世清等人没事时就聚在一块说些关于梦怀鑫的事,他们说梦怀鑫因为闯了阴煞,命该绝。倪庆山偶尔也听了些闲言碎语,他没多想别的,也不愿想别的,只想着狼叼梦家猪崽及梦怀鑫家的狗莫名其妙中毒死了的事。熊金保和张世清也想着这些事,他们往往在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必然上进行争论。但不管怎样,所有这些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梦怀鑫的命果然是硬,出来那么多征兆,还是没能搬得过来。
熊金保首先提出了这个论断,他悠然自得地宣传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在他的心里,除了遵循祖训、行善积德外,再没别的。所以,他到庙里去的次数更多了。倪庆山看熊金保对行善积德的事这么热心,就说:“老熊,不管怎样都是行善积德,我看有你这么忙碌的,咱们还不如成立个慈善机构,多帮帮那些日子可怜的人。”熊金保没好气地说:“还是帮帮你自己吧!”说着,便递过一个字条来。倪庆山打开一看,那条子上密密麻麻写着一段文字,竟把巧芸的小产和梦怀鑫的早逝及茗涛包工的事联系到了一起,说茗涛压不住妖孽,还乱动土,致使家里出事,还牵连到了庄里,并说梦尹两家对倪家都有了不满情绪。
倪庆山不看则可,一看不觉又是一阵的气恼。好在这会子只他和熊金保两人,倪庆山把那条子撕了,然后慢腾腾地问:“这是哪儿来的?”熊金保说:“是我在庙院里拾的。”倪庆山说:“肯定又是哪个坏东西想挑拨是非。”可他心里总是隐隐地作疼。他想着自己的儿子茗涛有违祖训,失去了庄稼人的本色,让他也跟上背了黑锅。虽然他也想让茗涛多挣些钱回来,但因这些,他总想着要狠狠地教训茗涛一顿,把他彻底引到务农这条正道上来。
茗波知道所发生的那些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庄里的谣言不过是张来福和魏新旺为挑拨他们和梦尹两家的关系,背后编造出来,再借熊金保的迷信之口,假说成神灵的意志,以恐吓庄里人。这正是张来福和魏新旺捣的鬼!好在梦尹两家都是明白人。穆凤英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没有乱过分寸。但他大总喊着让他去叫茗涛,茗波被喊得无奈时,就到茗涛的工地上乱转一圈,回来后谎称没有找到茗涛。其实茗波知道,他大也非诚心往回叫茗涛,不过做个样子而已。
过了几天,熊金保看倪庆山还没把茗涛叫回来,就专门找倪庆山说:“老倪,你不赶快把茗涛叫回来,还犹豫什么?”倪庆山说:“叫了,人家不回来,我有什么办法。”熊金保说:“你把茗涛管不住,都成怪事了。”倪庆山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茗涛干的是正事,我管他干什么?”熊金保说:“老倪,你再不要犟,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不要说外面说茗涛坏话的人越来越多,就连神灵都指出茗涛干不成这事,只会惹出祸事,你不赶快叫回来,庄里人恐怕放不过去!”倪庆山说:“这些事情与茗涛有什么关系。你放心,若是茗涛的事我顶着!”
熊金保看倪庆山立场这么坚定,也就硬着口气说:“老倪,咱们两个什么关系,我给你说的好话,你怎么总是不听呢?”倪庆山说:“老熊,这话要我给你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总感觉你是在给别人当枪手。现在富贵也大了,你该为他多操点心了。”熊金保一听,自己来劝倪庆山,反倒让倪庆山戗了几句,他就有些气恼地说:“不管怎样,你把茗涛叫回来挡挡众人的口舌是正主意。”倪庆山说:“我原来一心想让茗涛专心务农,现在茗涛闯出去了,我也没打算再往回叫。谁觉得这些事都是茗涛引起的,就让他找我好了!”
而此时的茗涛却是忙上加忙,他的建工队也越来越壮大,这边邮电所的房子还没起来,那边有好几个单位又来给茗涛包工。茗涛便把人分到几处,自己成天跑来跑去地指导。茗涛和茗菡、茗源当然知道他们的大嫂小产的事和梦怀鑫的事,他们上个星期天还专程回去看望了他们的大嫂,顺便看了看梦怀鑫的女人穆凤英。
贺平专为茗涛跑外交事务,他把联系好的砖、水泥、沙子及水等分派着拉到各个工地。鲁子敏被茗涛抽调出来专门负责账务,陈小军做了监工。因为石台砖场早已停产,连机器都已变卖,所以他们用砖要到一百多里外的米庄去拉。拉砖车辆极少,因此,各工地往往因为缺砖而停工。茗涛尽管焦急,但也无奈,这倒使茗涛原先的想法越加强烈了:现今全石台乡都种上了水地,从今年麦苗的长势来看,不几年石台的情况会有一个大转变,要是办个砖厂,或许会派上用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