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霉雨时，破晓前——夏衍《上海屋檐下》掠影
丁剑平 陈晓菲
目光聚焦在他、她、他们的身上，是同情，是疑惑，是急迫，还是恐惧？闷，慌，恨，痛，近乎窒息——百般滋味交织在一起，我手足无措，我想大声疾呼，我想冲出门去，我索性来个狂风暴雨……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我该何去何从？我是谁？……我在哪？
“雨天，一人在屋檐下躲雨。见佛举伞走过。人求助，曰，佛啊，你有伞，带我。佛曰，我在雨中，你在屋下，雨不曾淋到你，不需我带。人见之，跑到雨中，曰，现我在雨中，带我。佛曰，你在雨中，我也在雨中，我有伞，不曾淋雨。故能带你者伞，非我也。你去找伞吧。飘然而去。”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这个故事，我长吁一口气。
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不想去思考，蓦然却又发现自己身在其中……当原初静穆的心情，触碰感知到这每一处交汇里，每一出场景里，每一位人物上场时，都跳动着那个时代的脉搏，流动着每个人对雨晴的渴望，匡复的再次出走，更是让心灵为之一振，流动的自由、追求的弦音，无处不在穿越时雨，向我们陈述那语言之外的心声。
带走故人，留下故梦。《上海屋檐下》的梦中，有雨。
此时的上海，确实正历经着那场弥久的霉雨。
这是在哪？
——上海。
上海是什么地方？
——经济中心，金融中心，贸易中心，航运中心……最繁荣的地方！
最繁荣的地方？
真的？
真的。
夏衍先生选择了将这片“最繁荣”的地方里的一幢普通弄堂房子里五户“小人物”为“小事”烦恼的一天推向眼球，是何用意？
剧情从郁闷烦躁的黄梅天开始，至传来“轰轰然的远雷之声”结束，剧始至终，霉雨笼罩四野，挥之不去。
初夏江淮流域一带经常出现一段持续较长的阴沉多雨天气。此时，器物易霉，故亦称“霉雨”，简称“霉”；《五杂炬·天部一》记述：“江南每岁三、四月，苦霪雨不止，百物霉腐。自徐淮而北则春夏常旱，至六七月之交，愁霖雨不止，物始霉焉”。选择以这样一个季节为背景，又是为何呢？
此时的上海，不正是笼罩在这泛滥的霉雨中吗？
这幢房子里的五户人家。一个屋檐下，就有了工厂小职员、小学教师、失了业的大学优秀毕业生、年老孤身的报贩和一个并不“三贞九烈”的女人。阴雨绵绵的黄梅天，低矮的屋檐下被人和物塞得满满的。这种生存空间的低矮和拥挤，似乎直接影响了人们精神世界的容量。这儿的居民好像都胸无大志，目光短浅，除了赵先生和孩子们，个个都愁眉苦脸。赵师母睁开眼睛就发牢骚，抱怨小菜涨价，丈夫欠薪，而孩子又“只会吃”。黄家夫妻是对恩爱夫妻，但“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接待来探亲的老父，他们不得不借债、典当，而在误会中发生了口角。李陵碑已经被痛苦压垮了，只有在梦中自欺，幻想儿子已经当了“督军”和“司令”，而在酒醉中以唱戏自慰，用“……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来表达自己的哀思。卖身糊口的施小宝，看上去精神已经麻木，羞耻心也死去了一半，但屈辱有它的极限，“买卖”也自有她们的公平。当白相人威逼她用自己的身子去给一个只请她“吃了一顿饭，就打别人主意”的大流氓“赔礼”的时候，她抗争了，但她四顾无援，终于屈辱地去了；而当她“衣衫零乱、发鬓蓬松”地回来扑在床上独自啜泣的时候，我们清楚地看见这个原本单纯善良的女人，也有一个活生生的、因为被蹂躏而正在痛哭的灵魂。
站在这个视野，还能观望到这五户人家作为中心所辐射延伸到的角角落落。他们的职业、亲眷、交往把触角伸到各个方面，使我们看到：农村凋蔽，工厂在裁员和罢工，失业队伍在不断扩大；勉强糊口的教员月月欠薪，革命者被投入监狱，流氓地痞“悠然地”横行，为国战死的军人遗属正在沦为乞丐，无助的女人在被迫卖淫，……就这样，在一幢小小弄堂房子低矮屋檐下，浓缩了整个中下层社会的生活内容，使我们形象而真切地看到了旧中国抗战前夕那种一切都颠倒了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社会现实。
生活在一个繁华的集经济、金融、贸易为一体的城市中的这些男男女女，生活中只有“柴米油盐”，满是“鸡毛蒜皮”——这是何等的诡谲，不正常。如此的社会情态，不免让观众为之唏嘘簌然。然而，夏衍就是选择了这随处可见的弄堂，就是选择随处可见的百姓，就是选择这随处可见的都市生活。用手中的簪花工笔，一笔一划，细细描摹这格子间的形形色色，风言风语，举手投足。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盆一罐，都随着长时间的霉雨荡涤而失去了颜色，着上了厚厚的霉菌。这着实是一片再小不过的霉雨影响区域。
然而，小也正是这个戏题材的特点。作者独特的构思，使这幢小小的弄堂房子充分发挥了典型的概括力，使它成为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缩影，从而发挥“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屋檐下的这些人物和他们所联系的社会领域中，并不是不可能发生耸人听闻的怪异惊险事件，也不是没有生离死别的惨烈之情。但作者舍弃了一切过分“戏剧性”的东西，始终着眼于“小”字，紧紧抓住与“小人物”的生活方式相适应的生活片断与细节，来表现他们独特的精神面貌和生活磨难。五户人家中的四户，就这样度过平常的一天。正因为作者没有选取惊心动魄的事件，而只着重表现屋檐下人们的牢骚、口角、典当、无力的抗争和眼泪，这就使得这个特定的屋檐下的“小人物”的生活，更具有典型性和普遍的意义：人们就这样天天被煎熬着！只是，每位观众又清楚地知道：小？这绝不小。这个格子间，这个弄堂，这个上海，乃至这个中国，确是无数个“小”的结合。小而习见罢了！
罢了！罢了！任这霉雨肆虐吧！
这场雨历时太久，太久了。
其间烦人的雨声出现30多次。好久好久，仿佛走过了一个世纪，感觉满是沧桑。
淫雨霏霏，也该是梅子黄熟的时候了。剧作者夏衍也如是希望，他将自己敏感的心灵所呼吸到的阳光，沁入了屋檐下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人物的一言一行中，洒在了上海街巷的角角落落……
在孩子们和赵先生唱起“淌眼泪，傻不傻……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救国家！”的时候。
在匡复重新出走的时候。
在弄堂房子里每一个不愿再这样生活下去了的思绪中……
也在夏衍写下这场梅雨的时候。
在整个的三幕戏中，没有出现一个反动当权者的形象，也没有一句直接揭露和谴责反动政府的台词，但是却以生动的形象、真切的细节深刻而有力地对他们进行了谴责和控诉。
雨声中，受辱的施小宝踉跄地哭着回来了；黄家夫妇送走父亲之后发现父亲留下了“最后的一点血汗钱”，伤心流泪地上楼了；彩玉和志成没有能追到匡复，而看见了要他们“勇敢活下去”的留言，彩玉失声恸哭了。在雨声、哭声和李陵碑悲凉的唱戏声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但这一天不是结束在雨声、哭声和悲凉的唱戏声中。而是结束在孩子们和赵先生的歌声中：“淌眼泪，傻不傻……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救国家！”在歌声中，人们抬起了头。这个平凡的一天给他们的启迪却是：不能再这样生活啦！
抗战前夕的政治气候是阴晴不定的。所以作者虽然倾其全力地呼唤梅雨过后的晴天，但并未给人以廉价的乐观。天，还未晴，但却透出了希望。这希望在孩子们身上，在匡复身上，也在弄堂房子里每一个不愿再这样生活下去了的人身上。从这小小弄堂房子里传出的歌声即将汇到时代的洪流中去……
剧本的写作告竣之际，“全面抗战”爆发了。不正应验了这戏中的展望吗？
这是一位革命者发自内心深处的艺术呼唤，这是一位爱国英雄源自思想前沿的美丽箴言。
一度，这位英雄说：“很想忘掉这个剧本，忘掉这个剧本中所写的那种忧郁的天气、忧郁的情调，狭隘的感情磨擦和人事纠纷……”作为后人，作为沐浴时代荫蔽的我们，可以思考到历经者、先辈们的沉痛，我们可以理解那其中无言的哭诉。
但是，我又庆幸这场戏流传了下来。借助这位新时代的开拓者、革命英雄，这位伟大的剧作家深刻的洞察力和艺术表现力而留下的这真实的一切，即使人们想要忘记它，它也以其存在而昭示人们在晴天之前有过多么阴郁的黄梅天！
黄梅天，已破晓。
只是，这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霉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