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些茶马古道的随笔，不知不觉就到了端午。这端午，虽是一个可以休闲的日子，但做节日却是有几分蹊跷。先不说那韩国把它拿去申报了世界文化遗产，就我们自己来说，似乎也对它若明若暗，似喜似忧。我曾写过一点字儿，谈这感觉：
很古，一个琴心剑胆的人，投身湖南的江河，赤足，披头，散发，烟波浩渺，再没有人见过。
他，名字叫屈原。委屈的屈，原因的原。
皇帝的画舫，豪绅的铁船，列强的军舰，直接从他身上碾过。
粽子，喂鱼。丝毫无能为力，于是，多了一种美食。
何时，一个求索者的殉道，演变成了天下的娱乐。
一个诗人的凋亡，点燃了东亚文化名片的争夺。
千年端午，留下波光里龙船和鸭子的戏弄，淘尽了理想悲剧的因子。
残留了轻松娱乐的农药。
这是中国诗歌之滥觞教给我们的用文字去求索。从这点来看，屈原没有白白殉道，虽然现在文字已经不是刚刚可以浮起小酒杯的溪流，已经成了大江大河。虽然它离乌纱和银子越来越近，但屈原的魂还是在的。
茶马古道上，并不是任何地方都要过端午，只是在川藏古道起源处的临邛、雅州、眉州一带要过的。眉州人苏东坡就说过：“诗是穷人物。”这和屈原在《九章》中说的“发愤以抒情”是一个意思。历来是前途受挫的人，才会去写诗，也才会写出好诗。这苏东坡对于屈原的崇敬是无以复加的，并不是“端午来了仲秋走”那种，看得出是从精神深处灌溉滋润过他的心田。这从他《屈原庙赋》陈述的世道艰辛，可见一斑：“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屈原的故事太多，是非太多，这里只说和茶马古道有关的事儿。
现在的端午，在眉州、雅州、邛州一带，还有家家户户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驱妖，但喝雄黄酒辟邪的习俗淡了，据说是有重金属。这可以避蛇虫的东西，对人也会有毒性，其实人和蛇虫都是血肉做的，不同之处在于心灵。倘若人的心灵坏了，那毒性可比蛇虫大万倍，中国人老早就懂这理儿，因此才有“毒如蛇蝎”的成语。现在，蛇虫可以不防，因为丛林里已经没剩几个了，但社会丛林人心叵测却是要防的。
只不过那挂在门窗上的蒲艾之类，变成了写在纸上的法律文书。“蒲箭斩千妖，艾旗招百福”，这古代和屈原有关的现象，现在应该是指另外的意义了。
有传说菖蒲是屈原的佩剑化成的。屈原写过许许多多的香草，其中就多有这菖蒲。他喜欢用菖蒲、艾叶、香草等形容君子，比喻正道。屈原说：“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这里的“荪”就是菖蒲。
菖蒲是中国古典四大香草之一，两千多年来，都表现初夏的清凉感觉和辟邪的功能。据说，茶马古道的一些地方80后现在也开始悬挂菖蒲。仅仅从一种芳草的精神价值，就可以看出一种文明传承的惊人力量。
在茶马古道上，因为有许许多多的湿地和湖泊，便生长着许许多多的水生植物及湿生植物。如果精确一点说，光云南一省，就有155种。人们熟悉的优美如诗的睡莲，蔓延无边的水葫芦，密密集集的芦苇，满天星一样的小花灯芯草，一片彩绸般的红浮萍、绿浮萍，狡猾的游动水底的粉绿狐尾藻，清香可口细腻润喉的莼菜等等，水中小草，千姿百态，真是数不胜数。菖蒲是其中一种，也是最大宗的一种。四川、云南、西藏的茶马古道上都有许多种菖蒲，生在水中的叫水菖蒲，长在岩上的叫石菖蒲，西藏的叫藏菖蒲。从颜色区分又可以叫黄菖蒲、白菖蒲、黑菖蒲。
在茶马古道上行走的时候，不时就会看见大片大片的菖蒲，比芦苇矮小，比芦苇近水，比芦苇多花。正是：
幽梦远，古道正仲夏。马上观蒲云影动，满湖花云滚轻尘，迎迓驴友人。
幽梦远，草原正清秋。千里江山朦胧远，蒲剑深处荡小舟，羌笛绕寨楼。
在茶马古道上，只要不是在海拔极高的地区，无论是湖泊海子，还是湿地沼泽，都随处可见大量的菖蒲。湖泊海子，其实就是成熟了的水之美人，心底已经明澈，容量已经深大，模样已经光鲜。那湿地沼泽呢，其实就是水之少女，发育尚未丰润，但水灵之气已出，心底虽未明澈到可映天光，但却分明已经朦胧多情。
湿地沼泽，由于水面清浅，似人之涉世未深，笑则露齿，行则动风，洒脱无羁，别有风情。水中往往可以直接看见野鱼，悠悠地在菖蒲刀剑林立的枝干下穿梭往来。由于高原上的湿地少受人为的侵害惊扰，又有着剑蒲的庇护，这古道湿地里的鱼儿，便别有一种神态。每当这时候，我便喜欢在水边就近席地而坐，有一两块青石最好，可以抬高视线，便有了俯视鱼群的高贵感觉。若无青石，便在苇草中随便乱坐，为的是端详浅水中的游鱼。有一次，刚刚坐下，便有一股异香扑鼻，原来是身旁的一蓬菖蒲受到惊扰，便用它的芳香馥郁之气，以示抗议，颇有些乌贼对惊扰者泼墨的架势。真让人开怀不禁，心旷神怡。
菖蒲有一怪脾性，从不独居，只可蓬长。蒲蓬下的野鱼，都是高原的细甲鱼，游动起来最具绅士风度，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不上不下，使你真想问一问，鱼是在蒲下行走呢，还是散步？
高原的细甲鱼少受人的捕捞，所以不回避人，不似另一些地方的鱼，但凡见了人影晃动，听了人声喧哗，便动若脱兔，箭镞般奔走开去。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池塘里睡莲下的红鱼，那是不会怕人的，因为它们知道，自己秀色可餐，如果要食肉，对人是不划算的。所以，悠游、和谐、安静，这些都是需要少有惊扰的有尊严的生活环境的。连鱼也是需要蒲剑艾旗的庇护。
除了少有人的惊扰，这菖蒲之间的野鱼，雍容华贵，据说还有原因，就是要保持能量。高原湿地，一般水温偏低，尤其是夜间很冷，这鱼就要准备抗冻，不能在太阳底下撒欢太过，忘乎所以。茶马古道上的每一样生灵，只要是在亿万年间走过来的，都有它们的生存之道。如果有其他种类强行改变了它们的生存之道，它们就没有明天了。
菖蒲和野鱼是朋友。菖蒲和各种水生植物也是朋友。在茶马古道上，很少见到独有菖蒲的水塘，一般总是林林总总地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湿地植物，在镜子般的水面映衬下，特别是在高原独有的蓝天白云的投射下，很容易就把一处水面打扮得花团锦簇。这对古代的茶马古道人来说，就是人疲马乏时最好的休息地。
你行走在茶马古道上，不用去很远，只要从四川的康定往西边走，就很容易看到：马，放在湿地边的草甸上吃草喝水，摇着尾巴，打着喷嚏，跺着蹄子，放松放松。人，躺在水边，望着白云，闻着花香，吃着干粮，聊着大天，唱着情歌，欢笑欢笑。这场景，无论是在川，还是在滇、在藏，都是一种享受。也不论这湿地沼泽里长着藏菖蒲或者是水菖蒲、黄菖蒲以及被称为黄花鸢尾的富有诗意的菖蒲。这种花和梵·高那幅举世闻名的蓝花鸢尾是同宗的。凡是进入梵·高画布的植物，无一不是兼具生命的粲然和宿命之忧郁的。可见，这菖蒲的精神内涵之深。不过，据我的看法，有一种黑菖蒲是最令人惊心动魄的。
我在一个浅水湿地，看见过一种水草，这些水草当地叫黑蒲，很高很挺拔，草秆上长着一个头，远看像箭镞的头，近看像铁锨的柄。在夕阳映照之下，一丛丛的黑蒲并不是普通的植物颜色，而是紫黑的颜色，这种紫黑色的蒲头，在夕阳下摇曳着，在周围许多的绿色背景之下，一点紫黑色的动荡，标示着另一种生机与活力，也给人以更多的神秘感。这罕见的黑菖蒲，可能和黑色的泥炭有关。
如果用铁锨，从水塘边的淤泥里就可以挖起泥炭来。这泥炭，我是第一次看见，黑得油亮油亮的，很像修建公路的黑色沥青，也是软软的，用铁锨可以切割成一块一块，用火种可以点燃，用于取暖或者烧水做饭。据说是因为这黑泥里含有石油天然气的原因。杜甫在《西山》诗中也曾写道：“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这火井二字，就是说的有天然气的地方。松州二字，就是说的茶马古道上的松潘。泥炭，石油，天然气几样物质是有关系的，这也是茶马古道上的一大资源。
菖蒲，也是茶马古道上的一大资源。既是湖泊海子湿地里的景观资源，又是一种药物资源，在古代还是一种酬神的祭祀用品，《周礼》中说，菖蒲是祭祀神明的重要物品，只有神才可以享用，至今也还有驱邪辟妖的象征意义。不过，菖蒲的价值主要还在于生态平衡和药用。可以试想，漫长几千里的茶马古道上无数的湿地水面，如果没有菖蒲的覆盖和遮蔽，就好比房子没有了顶盖，这些水面会失去寄托，逐渐干枯。说到药用，菖蒲虽然不择地势，但功效奇特。藏药书《晶珠本草》中记载：黑菖蒲、白菖蒲治消化不良，提升胃温，治炭疽、喉症。
在云南还研究出水菖蒲中含有钙、镉、铬、铜、锌、铁、锰、镁8种元素。小小的一株水草，居然是“袖里乾坤大”。
菖蒲最神奇的作用，是茶马古道上一位90多岁民间医生告诉我的。他说菖蒲可以开窍，醒脑，长记性。我开始是不信的，因为可以作用于人的神经系统的草药，比较复杂，许多都不可理喻。后来我查《本草纲目》，终于找到依据。这是否可以为脑力劳动者们提供一点福音？特别是那些冲击高考独木桥“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学子们？
茶马古道，伟大的宝库。哪怕是一泓清浅的碧水，哪怕是一蓬繁芜的菖蒲，还有湿地里与菖蒲亲密无间的野鱼、细虾、睡莲、浮萍、鸢尾、绿藻——人啊！一定要去亲眼看看我们的茶马古道，一定要善待我们的茶马古道，因为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包括那湿地如海，包括那菖蒲似剑，都是我们的家园，都是上帝的花园。
有感而发，作赋一篇，名《菖蒲赋》：
菖蒲有根。这是许多轻浮的花草不可比拟的。
有如一个男人，心中定笃，有爱有恨，不随波逐流漂浮不定。
菖蒲有叶。梗直叶强，直挺不萎，阳刚焕然。
它虽然常在湖边，浸淫水洲，但雄心万丈，剑指蓝天，敢与阳光争锋，敢与雷电竞吼。
菖蒲有色。碧绿滴翠，通透明亮，不染杂色，与蓝天辉映，与白水比肩，我行我素，自在摇曳，婀娜多姿。菖蒲有最可贵的自由，存在的自由，生存的自由，爱情的自由。菖蒲，时而抚摩蓝天，时而牵手白云，时而亲吻碧波。
菖蒲有神。菖蒲，过着自己的日子，喜欢自然，喜欢滋润。路过湖边的人马，如果不对它投去青睐的目光，它自会羞涩地独自休闲，独自遐想。
如果有人对它投去欣赏的目光，它会以自身的幽雅，自身的芳香，自身的韵味回报那欣赏者。
菖蒲有韵。它既有剑气，又有婉约。它既有重彩，又有清香。它既有时令，又有永久。它既有舒展，又有底蕴。它既有雄风，又有隐忍。它既有青春，又有成熟。这，难道不是一个男子汉的宣言吗？
菖蒲有情。菖蒲恋大地，大地给了它自信和根基。菖蒲出生于阴湿之地，但水不能侵其肌肤，风不能撼其筋骨，雷电不可摇其心志。一个男子汉，来到这世上，必定要有根基，必定要有自信，必定要有菖蒲般的自信与风骨。
菖蒲有香。你如果到过九寨沟的湿地美景——干海子，你闻香如有神助，缥缈、沁脾、洗心、醒脑，胜似极品之“毒药”，神似巴黎之“绿茶”，其香不绝如缕，清淡悠远，如天堂之仙乐，如人间之浓情，如雪山之氤氲。
菖蒲有波。浪漫的碧波是生命的诠释。连动根底的涌动是万事万物生命的真谛。菖蒲可以生在石上，在石则坚，在石则仁。可以生在水中，在水则柔，在水则智。这，并不重要。关键是看它的生命有没有涌动，有没有活力，有没有激情，有没有火花。菖蒲依水而居，看多少成败转头成空，唯有它，倒影婆娑，喷射着生命的火花，宛在水中央。
菖蒲有未来。菖蒲，不论自己身处何地，在水中，在石上，在花瓶，在波涛，在情人的眼里或手中，宠辱不惊，物我两忘。它以顽强的生命的指针，植根于自己的生命，在大自然的万物当中，只要有需求，或用于辟邪悬挂于门窗；或用于装饰，美化蜜月新房；或用于医治癫狂失忆；或点缀在大自然的湖畔花丛中。过去的随着“旦复旦兮”，漂流而过。唯有未来，才是菖蒲真正的一生。
人，其实应该像菖蒲那样，虽然渺小，但更要活得浪漫而辉煌，虽身居江湖水边而又剑指蓝天。
生命无论长短，其实就应该是菖蒲般的！
正如古人云：“莫叫良辰错过去，聊将清水洗菖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