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上有一样东西,是不得不说的,这就是——山雨冬雨冻雨。没有淋过这古道山雨,没有见过这迷蒙山雨湿草甸,没有听过马帮和野狼的故事,就不算到过茶马古道。
我曾经在北京过冬。北国之冬,漫天大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冷得阳刚,冷得阳光。温度很低,亮度很高,大地似乎有一股热气在冲破寒流,往上升腾。人的心是不会冷到那里去的。
小孩子在冻土上面奔跑,美女们红喷喷的脸蛋前面,随时都吹出一团令人眩晕的薄雾,很好看的,人儿一瞬间就变成了观音菩萨。男人们由于穿得厚实,加上北方人的个子大,个个都显得壮实威猛。北方的冬天不会萧索,不会委靡,人也自然显得精神,天人合一。
川藏茶马古道起点的南国之冬,潇潇冬雨迷蒙中,人也好似置身在迷梦中。在四川盆地连接青藏高原的地带就更是如此。冬天里,不时有冻雨细细地下,好似上帝派来天使,黏糊着每一个人的脸蛋,轻柔,轻揉,越发细密,直至透进你的心底——贯穿,渗透,流淌,直到你的脚板心,使人感到不寒而栗。于是男人的个子就自然地委顿了一点,行为也会缺少了一些阳刚之气。
心理不坚定的,志气都要短去。为什么历朝历代的四川盆地歌舞升平之境,温柔富贵之乡,到头来都被北方大汉占了去。考证起来,这潇潇冬雨的迷蒙,是难辞其咎的。
四川的冬天对于四川的男人不公平。因为男人的身体结构决定了在冬天应该多晒太阳,有利于健康。男人健康了,自然就能养家糊口了,自然也就有些创造能力了,家庭可以多一份和美,社会可以多一份和谐。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医学,比茶马古道的岁数要大好几倍的医学就说“肾强志”,“肾属阳”。这是终极真理。“肾弱则志衰”,这类人显然不能适应茶马古道。所以茶马古道是一条阳刚之道——险峻,粗犷,雄伟,含大气之磅礴,蓄天地之精华。这精华就是古道上的生灵,包括人,马,各种动物和亿万种生命体。
无论在茶马古道还是在哪里,阴冷的冬天,对女人很好。
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其实他懂得阴阳五行。天地日月男女,世间万事万物,分为阴阳。天属阳,地属阴;日属阳,月属阴;男属阳,女属阴;夏天属阳,冬天属阴。以此类推,可以知道冬天和阴雨对女人有好处,同属于阴,如鱼得水。
在茶马古道上盘桓久了,四川乃至于康藏的冬雨经历多了,虽然不喜欢,但也只有入乡随俗。虽然有北方血统,但按现在的规矩,籍贯是出生地,所以也就只有填上四川两字。不过似乎总是有些不甘心,想看看外地的冬雨是不是更精彩。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自从听了孟庭苇的这首歌,就想去看看台北的冬雨。那一年终于去看了,而且恰好就在冬季。人生难得如愿,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看天看山看星看雨的愿,如愿还得靠缘。佛家的缘,其实就是西人说的机遇。不论何因,反正是去台北看了一场冬雨。当时的感受是,如果冬雨都是像台北的那样,的确值得一看,值得一品。台北的冬雨,和茶马古道的冻雨不同,和北方的雨雪更是不同,虽然都是水做的,就像人都是肉做的,其实差距太大。
台北的雨,准确说,不是冬雨,是秋雨。一说秋雨,人们马上就会想到钢琴,想到文学,想到咖啡。由于台北的气温较高,其实冬天的雨下着也不冷,只是有点凉。对于心底潮热,气质浮躁的人,刚好是温柔的心理按摩。你不用去担心康藏一带那种寒彻骨髓的冷气贯通你的脚板心。在那种雨中,人比较坦荡,比较潇洒,甚至会有一种想跳起来,想跑起来,想飘起来的感觉。那雨最合适恋人们自由的行走,心灵的交往,情感的缠绕,最适合说潇潇冬雨迷蒙中之类的诗意梦话。最适合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同为故国天地,从台北的冬雨神游回到茶马古道的山雨。
我在采风中听到过这样一个迷蒙山雨湿草甸的故事:
一个马帮在草原遇上了狼群,天上下雨,满地泥泞,人潮马湿,无法开拔离开。那时如果没有了篝火,野狼的胆子就会壮大许多。
马帮只好撤掉帐篷,朝着山岩的方向转移,天色越来越暗,雨继续下,这不是倾盆大雨,而是康巴草原特有的绵绵细雨。
乌云从天际缓缓移动过来,细细的雨丝斜着飘来,没有霹雳闪电,没有什么大动静,但是雨丝密集而冷峻,持续而固执。地面上很快就积起了小的水洼,人和马行走在上面,已经感到有些绵软吃力。马帮人说,如果雨下的时间长了,水洼就会连成一大片,有的地方就会陷下人马。
马帮人说,最担心的就是马帮走进被雨水泡软的草甸里,因为草地里本来就有一些浅浅的小河没有规则地流淌,不像那种大的沼泽,容易被发现。
这种在雨中临时形成的浅沼泽,要让一个马帮动弹不得,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马背上驮着的产自四川的黄茶和黑茶,极为沉重,马仅仅善于在硬地上行走,不能在松软的草甸上行动。马匹庞大身躯的重量,集中在狭小的四个蹄子上面,在烂泥中就好比钢钉戳进了木板,进去容易出来难。
跟随马帮的狼群,身体轻巧,没有负重,行动敏捷,善识路径,如果马帮一旦陷入泥潭,就会鼓舞狼群的攻击意识,陷入生死险关。但是据说茶马古道上的野狼看见头上扎着红带子的彪悍的康巴汉子,手里提着枪,就会感到有些威慑,除非饥饿难耐,一般不敢造次袭击马帮。当然,康巴汉子也不会去打狼,他们的教条和信念是“不杀生”。这就是茶马古道人繁衍千年万年而不衰的秘诀。
高原上一下雨,马上就感到寒冷,马帮人把羊皮袍子披在身上,这东西是最好的御寒衣被,只要身上裹上羊皮袍子,就有一种温暖从心里升起,无论天色多么阴霾浓重,风雨怎么绵绵无期。为什么羊在原始时代就是人类所依靠的动物?汉字词汇中的美字,就来源于羊。在茶马古道山雨冻雨中的人,想必是更能体会到这远古文明的来源。
茶马古道人“不杀生”,包括天上的鸟,水中的鱼,还有这狼,除非在紧急避险的特殊情况下。所以造成了狼和其他野兽数量非常的多,基本是依靠自然衰亡和天敌来形成物种之间的平衡。狼在山雨中尾随着马帮是常有的事情。
我想,这千万年间形成的“不杀生”的习惯,并且固定为神圣的宗教教条和信念,根植于茶马古道人的灵魂之中,绝非偶然。如果茶马古道人自古以来就对野兽滥开杀戒,他们也绝不可能长期在这旷野荒原里立足,因为一个生态链条的丰富和稳固,最受益的应该是处于顶端的人类。人类可以从中获得最广大和最长远的利益。这是茶马古道人的大智慧。
我想这些智慧可能都是那个美国作家产生“香格里拉”、“上帝花园”等等一类灵感的缘由。一个好作家,不深刻地体验到精神层面的精髓,光靠一些雪山草甸,蓝天白云之类的景色,是断然写不出在20世纪30年代就轰动世界的以中国西南茶马古道一带为背景的大作品的。那本《消失的地平线》,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于明白了它靠着什么打动读者的——包括那个美国总统罗斯福。它就是靠了三个字——“理想国”。其实每个人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存在一个理想国,但真要寻找到一片上帝的花园,的确不易。而詹姆斯在书里帮大家找到了“香格里拉”,其实他写的就是茶马古道。咱们的茶马古道,为什么被外国人早早就写去了?咱自家花草繁茂鸟兽万种的后花园,为啥至今还没有拍出这么震撼人心的照片?
那个据说是给詹姆斯提供了写作资料的美国探险家洛克,他所行走的路线上的四川凉山木里一带,我也是策划好了要去采访一圈的,当时已经把设想与当地有关的朋友交流过,大家好生激动了一场。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没有成行,实为遗憾。但是我在精神上却是得到了一点副产品:洛克的探险行走,洛克的游记写作,詹姆斯的小说创作,基本上可以相当于王国维的三种境界。要在茶马古道上真正写出点东西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由中国人自己来写出詹姆斯一类的东西,哪怕是一组洛克似的地理纪实文字。
有一次,我淋着康巴草原的潇潇山雨,某种思绪由迷蒙而清晰:茶马古道上的“不杀生”,虽然是一个宗教的教条,但一定也是从人世间的生活经验得来的。战争就是“杀生”在人类社会的悲剧性演绎,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杀生者必被杀”,如希特勒等。茶马古道是中国千古历史的见证,它一定可以证明人类在自然和社会中生活的最基本的天规。任何违反这个规则的人,都将受到惩罚。
马帮人告诉我说,即使在各个狼群之间,也是有着严格的地盘和势力划分的,一般是由领头的狼围着领地撒上一泡尿,凭这狼尿不同的气味,区别自己的领域。如果有狼群超越了这些地界,就可能爆发你死我活的斗殴。狼群之间尚且如此,生灵之间岂能无序?
我猜想狼群的祖先和马帮,早已经达成过某种默契,而且这种默契在茶马古道上已经极有诚信地延续了千万年。狼甚至可以读懂人和马脸上的表情,因为据说狗能够读懂人脸上的表情,就是狼的遗传。人,马,狼,都属于上苍的理想国里的居民。各自都有自己的生存理想,谁也别剥夺谁。
天阴,雨湿,狼群,泥泞,这一切就像梦魇,扔不掉甩不掉,十分讨厌地贴在马帮身上。乌云贴在头上,淫雨贴在脸上,泥泞贴在脚上,野狼贴在背上。如果用茶马古道上履行了千百年的道理来看,这是另一种亲密,另一种情迷。这是一种说不明白的大道,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不可道,乃天地之大道。理想国当中的理想国,上帝花园当中的花园,无论是在茶马古道还是在其他地方,只要有人群在,不外乎“顺乎自然”四个字。正是:
山阴雨湿草甸多,马帮野狼有芳约。
看似死敌实为友,天街冻雨头上落。
花间竹外永续香,千场山雨古道过。
天地为家水如血,生灵莫将芳魂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