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胸口处鲜血缓缓流出。
他走得还很慢,不敢剧烈活动,用手压着伤口尽可能止血。
算算时间,黎虎应该是要进山了。
其实真的说起来不过就是前后脚没多久的事情。只是调集人手,之后那拨人在路上还必须爱惜马力,所以会拖得晚了。
只是这样一来又要耽误多少时间?
每当多拖一会儿,十九的性命就更危险一点。
韩松于是怒吼起来,全身的内劲在肺腑间激昂叠荡。
若黎虎听到之后,便会往这边赶来。
那些兵士都是平时喂饱了的健壮儿郎,在黎虎动用天子赐下来的虎符之后,只得听命行事了。
何况,南方边疆城市的驻军,本来就是为了防备南蛮而设。
若是这事儿被人查出来,黎虎动用虎符就是为了去救一个被蛮子抓走的八岁大的小孩子。
估计不管皇上怎么爱护他这个义弟,大臣们都会把他给撸下去吧。
一句玩忽职守还是轻的。毕竟他的本职工作是护卫钦差大臣包青包相。
韩松的儿子?韩松是谁?
若是韩松挑明身份,再去京城,年轻而根基不稳的皇帝必须下车相迎。
若是当年封赏列侯的时候,韩松怎么也能够封到一方大公。
黎明黄昏等人,已经英年早逝了。那时候打下江山的人只剩下韩五、赵六、柳七了。
何况徐家皇帝自己都不知道,韩松只有这么一个独子。
弹劾我就弹劾我吧!黎虎这样想,男儿当快意恩仇,束手缚脚岂足道哉。
他不由地发号施令:“再快点,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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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府今夜也没人入睡。
老爷房里的灯点了一夜。
“那个叫韩松的是何方神圣?你还没查清楚?”
苏伯低头说:“老奴……办事不力,这个恩人他像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一样。我在衙门里问了,都说不知道,有的关系近点的说了,这位来头很大。”
曹兴在猜到幕后黑手是那位恐怖的敌人之后,不由得对今天出现的一切人都怀疑起来,就连韩松他也不敢不去了解。
当然若是问问曹勇应该就能够知道些事情,可是现在钦差大人还在审着事情的几个主要参与者呢。
“来头很大,能够有多大?”曹兴问道。
苏伯低头说:“老奴听说……就是那钦差大人身边的御前侍卫都要喊一声叔父……”
钦差大臣……御前侍卫……叔父……姓韩……
这些词语串起来之后。
曹兴似乎想到了一位大人物。
如果真是那位,倒是曹家高攀太多了。
可是怎么可能……或者说曹家何德何能,能够让这位放弃快十年的隐世,出手相助?
他倒是不知道曹盛曹骁与韩松的渊源。
不过他很快就做了决定,问苏伯:“那位韩大人现在在哪里?”
苏伯说:“南蛮入侵了几个庄子,他好像回去了……”
“说是什么……还抓了个小孩子……”
曹兴一愕。
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那至少,不会是种远扬搞出来的鬼了……”
说到“种远扬”三个字,苏伯的面上一怔。
————
何氏已经在火堆前勉强吃了点东西。
于淳下山一趟,告诉她十九还没找到,然后韩松还在找的时候说转达她一句:
“把晚饭给吃了,现在谁都没工夫去哄她,她自己分得清轻重的。”
她也不想让男人两头挂念,于是乖乖地吃了点稀粥,然后也不进屋,就在火堆边上坐着,愣愣地拿着那只鞋。
然后实在抵不住困意,头渐渐垂下……
可还没睡沉,头一点,就又惊醒一般猛然抬头。
手里还是紧紧捏着十九落下的那只鞋子。
小兰也没睡着,眼睛已经没有以前半点神采了,没人管她吃没吃东西。
她走到何氏面前低垂着头说:“伯母……都是我不好……我……”
何氏看到是小兰,嘶着嗓子却低声安慰说:“不怪你的,十九他做得很好。”
小兰好像是看到了那只鞋子,眼泪又像是开闸放出来的一样。
泪珠子连起线来流下。
她脑子里,只想得到十九唱给她听的那句“……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如果……十九哥能够回来的话……”她啜泣着决绝想道:“我就嫁给他!”
“他是大英雄!”
————
大英雄十九已经快被吓死了。
那只大老虎,起码能够有八、九个韩十九那么大吧!
估计就是他和身边同样战战兢兢的宋璇儿都算上,也就是这头大虫一顿晚餐的量吧!
十九这才注意到,大虫身上有股强烈的腥臭味。
和它掀起的风一起,扑面而来。
猛虎打量了这两个小孩子,嘴角还有着鲜艳的血迹。
韩松支撑着身体的左腿已经在打颤了:“它它它不会是要……”
宋璇儿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吓得双唇紧抿话都说不出来。
大虫慢腾腾地走到潭边,没看那堆内脏一眼,把舌头伸出来,从溪水中舔水喝。
就像是家猫一样。
忽略它的体型,难怪有人喊它“大猫”。
可是两个孩子是绝不敢像对待家猫一样地逗弄它。
笑话。
见过光是嘴就比你的头大一圈的“猫”吗?
老虎的胡须,嘴角的毛都被水沾湿了。
它这时喝饱了水,抬起头来转身看向这两个面露害怕的孩子。
嘴边的血迹洗得淡了,虎眼中满是戏谑,腹部已经滚圆了。
它已经吃饱了,而且,也喝足了。
该是娱乐时间了。
逃走的两只猴子,让它稍微有些分神了一会儿,就把注意力放在剩下来的这两个活物上。
一步一步,它走了过来。
韩十九说:“宋璇儿,你走吧……呃我先来挡住它。”
宋璇儿没有说话。
十九抖着声线说:“走啊,我腿断了走不了了……你先走,你就能够逃掉了……”
十九勉勉强强地一步一步挪动着,挡在了宋璇儿的前面。
他脑海中倒是想起了两年以前听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
那年十九才刚满六岁,先帝驾崩,新帝即位。
讲鬼话到庄子里来讲新闻的时候,孩子们缠住他讲一些天下故事。
他们不喜欢听老皇帝的风云历史,反而对那些侠客,更崇拜些。
讲鬼话说起了很多很多大侠的名字。
比如什么“踏雪无痕大侠”,“西门吹雪大侠”,“独孤求败大侠”……
基本上,孩子们中能够听懂那些名字是什么意思的人不多。
十九应该能够算是一个。
他回家兴冲冲地找韩松:“爹爹,爹爹,今天蒋大人说了,你就是踏雪无痕大侠——”
却被韩松严厉的眼光骇得说不出话来。
韩松右手臂缠有黑布。
韩松问他:“他说了什么?”
十九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踏雪无痕大、大侠,就是脚踩积雪没有半点脚印的人,蒋大人说是……来去如风,行侠仗义的大侠客!爹爹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看到你在雪地上跑起来没有半点脚印……我还偷偷去看了呢……”
在韩松越来越严厉的目光下,十九因为说到了“行侠仗义”而激动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半晌,韩松才说道:“爹爹不是什么踏雪无痕大侠……事实上,爹爹根本就不是大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句话十九没听懂,但是他懵懵懂懂地问道:“爹爹,那到底还有没有大侠呢?”
韩松笑了,严酷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解冻。
“儿子,每个人都会是自己的侠,只是有时候他们在‘睡觉’。”
他充满回忆地说:“你大伯曾说过:‘无人救我,我便自救。’……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啊。”
“这句话你好好记着,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有想得起它的一天。”
然后把韩十九袖臂上扎着的黑布条整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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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从那个男人的脸变成一个巨大的虎头。
十九突然意识到,现在并不是讲什么睡前小故事的时候。
他前几天见到过书上的一个成语:【虎视眈眈】,现在突然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就算那只老虎早已经吃得肚皮滚圆,但是只要它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什么叫做冷汗直下了。
这时候,祈祷什么样子的大侠来解救他们都是不可能的。十九突然想起了父亲口中的【大伯】的话:
“无人救我……我便自救!”
前半句嗫嚅着,后半句则是大喊出来的。
十九边喊边把宋璇儿向身后推去……
“跑!我断后!”
十九完全没没意识到,一天之内,他已经【断后】两次了。
宋璇儿被推得一个酿跄,但是她没有跑。
她捏紧韩松的衣袖,哭声说道:“我不敢……”
十九的眼睛露出坚决,他的声音放缓了之后也微微地颤抖着:“没事,听我的啦,乖。”
就像他们俩在蛮族的包围中初见时的那样,她很害怕,而他装得很淡定。
然而几步之外的那头猛虎,正一步步蹑足蹑爪地走过来。
宋璇儿不敢看那头野兽,她紧紧揪着十九的衣袖,眼神躲闪着瑟瑟发抖。
她感觉得到十九的身子在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宋璇儿,你会医术,以后会救很多人,”
“宋璇儿,在蛮子堆里……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要保护好你……”
“……可是我现在做不到了……”
宋璇儿的身子也随着手指的震动颤抖起来。
刚刚才认识几个时辰的少年,在不合时宜地向她吐露心声。
“听我说吧——”
“我不听!”她激烈地突然反驳起来,声音尖比往常细得多,老虎和十九都吓得一抖,前者迟疑地停住了举在空气中的前爪。
“我不要你死!”她泣喊道。
“呵……你忘啦,我是个小瘸子啊,分开的话,你肯定可以走得更远。”十九这时踢踏着挤出左脚上的鞋子,弯腰握在手中。
他还在劝说着宋璇儿离开,然而眼睛里已经有液体洒在了鞋子上。
“虽然我的腿你好象没机会治好了……但我不怪你。”
“那么拜托你,活下来,去救治更多的人吧……”
最后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是在嗫嚅。
手上突然一空,破烂的衣袖被撕扯开,在猝不及防之下,宋璇儿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
而韩十九举着那只变形的破烂草鞋,向老虎大步走了过去。
他动作看起来很好笑,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扭扭的,右手拄着的拐杖像戏法里的道具。
但她模糊了眼睛。
她模模糊糊糊糊涂涂跌跌撞撞地向后一步步退去,眼中朦胧看到十九似乎眼角也有什么晶莹的东西落如飞絮碎成灰烬。
那头猛虎微弓着背,靠得离十九越来越近了。
再也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宋璇儿难以抑制地转身向来路飞跑,泪串成线流下。
韩十九左手手背轻轻擦了擦眼睛,大步前进的同时,决然地把草鞋掷了出去——
他右手拄着歪歪扭扭的拐杖,跛着右脚,昂着头,把天生就会的挑衅的表情展示给头顶那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