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有所不知。”安长策给他斟了茶，往他旁边一坐，捋起袖子抹眼角，“我快被太傅给烦死。”
“你不是直接侍侯皇上的吗？”
“大人你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抱病寻药，用得着我统管一整个钦天监吗？本来我这个监副可有可无，混一天拿一点皇粮，吃点清粥白菜小烤鸡，日子充实又自在。没想到……你把整个钦天监扔给我。”原本压在监正大人身上的担子如今全部压在他这个监副身上，表面上看他统领钦天监，有权有势，皇帝也要给他三分面，事实……安长策忆到痛处，悲从中来，泪眼汪汪，“如今倒好，天天要上朝，天天要坐府，不但皇帝，后宫妃子的大事小事都找上门来寻卦问卜，太子太傅的儿子失踪了也找钦天监，隔他三五个时辰就跑来问我找不找得到他儿子。他自己的儿子没看到放出去乱跑跑丢了，却追着我要，我又不是狗！”
“……你辛苦了。”北堂垂适时安慰。
“最可恶就是皇上，太傅在他面前掉几滴浑浊老泪，皇上就把事件压到钦天监来，说什么一定要卜出韩爱卿的爱子在哪里。”受苦受累的安大人越吐越气愤，“养那么多侍卫家仆干什么的，找人不知道自己去刨地啊！”
“……刨地的通常是狗。”
“我理他！”安长策跳脚，“花砸在头上跑来问什么兆头，脚子穿底跑来问什么兆头，黑猫拦住车跑来问什么兆头，梦到残月跑来问什么兆头，我、我又不是他家卖卦的。”
“对。”
“大人，不如我也抱病寻药吧？”
“不行。”
“为什么？”
“你要卖卦给皇上。”
“……”
北堂垂趁他纠结的短暂功夫打开新话题，“你找我回来，主要是为了找韩知斋？”
“大人你也听说了。”安长策倒完苦水，调整情绪，抹着眼角说，“不止是韩知斋失踪，成国公的小孙子，工部周尚书的大女儿和丫鬟，曹驸马的胞弟，一晚之间统统失踪了。韩知斋是在回家的路上失踪，其他四个都是在自己家里消失的。”
“可有线索？”北堂垂瞥了安长策一眼。
“不是人为。”安长策明白他的意思。韩去华就是见顺天府、五军都督府查了四五天没个消息才跑到皇帝面前哭诉，加上公侯亲王尚书驸马的附和，找线索的重担就压到钦天监来了。
北堂垂叹气：“妖鬼方面你掌握到什么？”
“都很乖。”
“这不是答案。”
安长策摸鼻子，“五人都是在同一天失踪的。准确地说，是同一晚：七月十七。”
北堂垂闻言侧目，视线在地面盯了一会儿，徐徐望向大门外的某一点，严肃的神情仿佛想到什么发生过的事。顿了片刻，他估计：“会不会是受到鬼流的影响？”
“实在看不出来。”
北堂垂抱臂思索，很快有了决定：“人我去找，你帮我查一件事。”
安长策一愣，夸张大叫起来：“我没听错吧，大人！你也有事要我帮忙？太阳呢？我找找看，是不是在西边？”居然真的跑出门找太阳方位，还捂住胸口以眩晕状惊叹，“真的在西边耶！”
废话！落日当然在西边。
“你慢慢找人。”北堂垂抬脚。
“我帮！”钦天监的监副大人变脸就像翻书，顿时献上恶心的谄笑，“大人你想查什么，我刨了他家祖坟都给你找出来！”
看他这副激动嚣张的样子，北堂垂再次肯定，把钦天监交给长策……
是对的！
世间一物降一物，帝王将相那帮家伙就是要长策这样的人恶整多整天天整才行。
“大人想查什么事？”安长策将耳朵凑近。
北堂垂将唇贴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因为人口失踪的详细卷宗，北堂垂对五人同一晚失踪有了大致了解。对于在家宅内失踪的四人，他只是象征性的到人家府邸看了看，对于路上失踪的，他只能沿着帝都街道重演当晚韩知斋经过的路线。
同一时间，花画楼抱着猫怨挤在人群里看傀儡戏。
北堂垂在大道上走了一遍，回到起点，慢慢走第二遍的时候，他留意到左右两侧的小巷子。略一思索，他拐向左侧的小巷。
同一时间，花画楼抱着猫怨挤在赌坊的人群中，兴致勃勃看着一群人买大小。猫怨对这里充沛的欲念和贪婪特别满意，大口大口吃着人类欲望凝结的“念”，吃饱了就趴在花画楼臂弯里，陶陶然，晕晕然，飘飘然。
北堂垂手结太乙混元印，念催神咒，召出这边区域的地神，也就是分区管辖者：城隍。见面后先是一翻寒暄，他细问七月十七日情况，城隍想了又想，不觉得当晚有什么不妥。除非……
同一时间，花画楼抱着猫怨和西城区的城隍拼酒。因为西区管辖者大白天跑到人类酒坊里买酒，又正好被花画楼撞到。白发的西区城隍对她能怀抱猫怨这种强大怨灵非常惊奇，她则对城隍平日里做什么非常好奇。所以啦，就算素未蒙面，两人在第一眼就倍感亲切。
酉时（下午六点）已过，落日用它最炫烂的光给天空韵上一层嫁衣般的红霞。
“时辰不早了。”北堂垂谢过城隍，站在街角向天际看了一眼。火烧云映红他的半脸，也为他黑色的双眸镀上一层金光。
花画楼背对火烧云，盯着前方长长的影子，玩心突起，伸出手在头上比个免耳朵，扭头问身边的猫怨：“接下来去哪里玩？”
猫怨甩甩尾巴。
一人一猫默契地抬起脚，正要迈出……后面传来北堂垂的声音：“小画，该回家了。”
花画楼极不情愿地收回脚，转身：“北堂大哥，你的事这么快就处理完啦？”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心中默念。
“没有。”北堂垂如她所想地回答。
表情顿时愉快起来：“那是不是要在帝都多留几天？”是是是是是……心中默念。
“明天再来。”
“……”
“你不回家，主人能制造怎样的后果，你应该比我清楚。”
师父的能耐……花画楼嘟起嘴，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就算现在回家，绿螭鳞赶路也很累啊……”
“它会吗？”北堂垂十分诧异。
红云天际传来一道清亮的马嘶，似在回答北堂垂的诧异。
“听。”北堂垂偏头。
“……好啦，回家啦。”抱起猫怨，她一步一踢，跟在北堂垂身后出城。
绿螭鳞俯天奔来。
照夜玉狮子幻符而出。
两人纵马回味江山。
他们不知道的是，夕阳天际的那一道天马长吟已被帝都百姓蔚为奇观，就连皇宫里的天子也因声询问，不知是否有天谕降临。结果是第二天早朝时钦天监的安大人被皇帝亲自询问昨日之事，并命安大人破解天相奇声。
“长天龙吟，四海升平。”心中不屑脸上却恭恭敬敬的安长策顺口编了答案给皇帝。马叫而已，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皇帝对钦天监执掌者的回答非常满意。
回到唐府，迎接花画楼的是师父铺天盖地的眼泪。
“画儿，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为师怕你在外面被人欺负，为师好担心好担心……你怎么可以抛弃为师……”唐求整个人卷上来，手帕一边抹眼睛，还一边能拧出水来。
“……”流这么多眼泪，师父你怎么还不干瘪？
猫怨聪明地跳开。
“难道真的是……”唐求拧着手帕可怜兮兮瞅徒弟，“真的是……女大不中留……”
徒弟身形微微一僵。
“哇——画儿，师父舍不得你呀！舍不得！舍不得！”唐求以为自己猜中徒弟心思，放声大哭。
徒弟抬头看厅上字匾，上书：蠢笨如猪。
扬扬眉，徒弟淡定地推开飙眼泪飙得乐不思蜀的师父，从容道：“师父多心了。”
“可是……”唐求瞅瞅天空，黑漆漆上面一片小星星，很晚了。徒弟这么晚还不回家，他这个做师父的当然担心。都是北堂的错！想到这里，他狠狠瞪了北堂垂一眼。
北堂垂莫名其妙。
徒弟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师父胸口轻轻一戳，推开。
“北堂。”唐求趔趔趄趄倒退到北堂垂身边，正色道：“我欣赏你醉醺醺的样子。”
“没事做的时候我才会醉醺醺。”北堂垂实事求是。
是说唐府守门这份差事可有可无的意思？
唐求理解了一下，点头，“所以说，我欣赏你醉醺醺的样子。”这样才不会拐走他的乖徒儿。
“谢主人夸奖。”
“……”
小蚕婉婉约约往门框上一靠，“吃晚饭了。”
众人乖乖移步饭厅。
各自坐定，猫怨的黑色小脑袋从桌面浮上来。
“你还没回家？”唐求歪头。
猫怨跳到堆成小山形的酒糟鱼前，笑眯眯道：“院主说我可以多窜几天门。”
“哦。”唐求没再说什么，吃饭。大约三口饭之后，他又出声，“北堂，帝都那边是什么事？”
北堂垂将今日所知所查的情况一一说明，结论是：“据城隍所言，十七日晚，他管辖区域内的确有一辆车经过。”停了停，又道：“牛车。”
唐求夹菜的筷子一顿，“那是……”
北堂垂轻轻点头：“十七日夜。”
“难怪。”唐求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
“主人，怪的不是牛车，而是牛车怎么会被人类看见。”北堂垂皱起浓眉。
唐求瞥他一眼，“这件事你查吧。”
“……就这样？”北堂垂平移视线：不能给点有建设性的提议吗？
就这样！唐求的表情如此说。
短暂的时间内，无人开口。
花画楼确定他们都不会出声后，自己举起手：“北堂大哥，什么牛车不能被人类看到？”
北堂垂正要说什么，唐求一筷子青菜塞进他嘴里，再将徒弟的脸扳向自己：“画儿，你有问题可以问为师。为师自然帮你解惑。”
“可北堂大哥说……”
“他说的有为师说的权威吗？”唐求叼着筷子眨着眼睛巴达巴达地瞅徒儿。
“口水流到筷子上了，师父。”徒弟表情不变地提醒。
“呃？哦。”师父赶紧擦擦。
徒弟从容夹菜。
师父眼巴巴看着徒弟夹菜。
徒弟从容送饭入嘴。
师父眼巴巴看着徒弟送饭入嘴。
徒弟举筷……
师父忍不住了，“画儿，你不问？”
“问什么？”
“问你刚才问北堂的问题呀。”
“我已经问过了，何必再问一次。”
“但你这次是问为师呀。”
“师父刚才听到我问北堂大哥的问题了？”
师父嗯嗯嗯点头。
“既然听到，我就不重复了。”
“……”
“师父要是回答不了，还是请北堂大哥……”
“谁说我不知道！”绝不让徒弟小瞧的师父一刹那斗气冲天，气冲牛斗，“在幽冥界，人界每个月的十七日夜又称‘睽车夜’。每个月的这一晚，犄角黑牛将拉车从水中或缺的月亮中走出来，它被称为幽冥睽车，赶车的是小鬼。幽冥睽车之所以每月出现在人间一晚，是为了接收孤魂野鬼，只要小鬼在路上遇到他们，都会请他们上车，再从水中或缺的月亮中进入幽冥。如果人类半夜遇到睽车，千万不要因为车夫的邀请就轻信上车，不然……”
“直落幽冥鬼域？”徒弟可以猜到后果。
“对。”师父重重点头。
“睽车夜其实是幽冥小鬼的例行公事？”
“对。”
“所以北堂大哥才说怪的不是牛车，而是牛车为什么被韩知斋看见。”徒弟明了地低语。
唐求因为徒弟的低语慢慢收了笑，“睽车被普通人类看见，按理在幽冥九殿的统治下绝不会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