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友湖南景珠山人，为前清瞿相国鸿之嗣。因曾追询相国之为人，亦可珍之掌故也。鸿字子玖，亦字止庵，家世寒微。其大父某依鬻画为生，道光末年，与何绍基、李星沅、左季高为酒友，始有声于士大夫间。父某中咸丰元年乡试，入赀为刑部主事；中年失明，遂不复出。鸿其季子也，幼颖慧能文，成童入泮，人多以远大期之。一日，其父占牙牌数，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语，家人皆懊丧不怡。不料，鸿竟于同治辛未成进士，方知“人未”二字之别解，亦殊巧合也。在翰林任编修仅一年，值光绪元年之大考，鸿于赋题之首句，明点出处，且全用经语，李鸿藻、翁松禅阅卷大赏识之，再三斟酌，以其年少，勉置一等第二，立自七品拔升四品，年甫二十有五，慈禧召入，一见即潸然垂泪，盖以鸿貌颇似同治帝也。鼎革后，鸿侨居海上，集旧同僚流连觞咏，号称逸社，冯蒿叟亦与焉。鸿殁，蒿叟挽以联云；“寝寐念周京，逸社诗成，每集逋臣赋鹃血；音容疑毅庙，旧朝梦断，应追先帝挽龙髯。”下联云云，即指其貌与穆宗有虎贲中郎之似也。鸿自得慈禧垂眷，乃膺试差学差历五省。李鸿藻临终，向慈禧及荣禄力荐鸿才可大用。庚子后，旧臣多以昏庸罢，惟鸿年力正富，且有开通名，遂自侍郎迭擢入军机。清制，汉军机多承满洲王公大臣意旨，鸿初绌于荣禄，继绌于庆王。然其时新政繁兴，文告日不暇给，军机章京，皆仅知例案，不解下笔，惟鸿授笔起草，悉合机宜，虽新进而得慈禧之信任。鸿亦自恃恩知，曾以万寿推恩为名，密请特赦康、梁及革命党人，慈禧虽不从，亦不斥也。鸿茹素不食肉，一日内廷筵宴，慈禧见其未尝下箸，询知其故，立命别备素席，一时以谓希有之殊遇。然庆王以鸿屡揭其短，衔之甚，卒假事中伤之，且于慈禧前指其暗通新党，即举前事为证。慈禧遂大怒，曰：“瞿某如此无良心，真出意料。”鸿书法极遒秀，予藏有其所书扇面一。
赛金花并不美艳
诵樊云门之《彩云曲》，令人想象赛金花之娇容秀姿，为绝世之尤物。比诸《长恨歌》中之杨玉环、《圆圆曲》中之陈圆圆，无多让焉。然予曾见赛之照片，则已垂暮之年，服御亦不精究，毫无动人之处。以为北门学士之眷爱，尚在豆蔻梢头，自具婉娈之妙态。固不能以今日之媸皮，以抹煞当时之妍骨也。然曩年晤顾衡如于席次，闻赛于勾阑中，顾为赛之恩客。予询赛状于顾，顾亦谓：“仅中人姿，惟曲意承志，博人欢心，为不可及耳!”顷蒙俞慧殊君见假《花随人圣庵摭忆》，亦述及赛容，有云：“赛在京先张艳帜，后入刑部狱，盖有数前辈退食，日过寒斋，心摹口说其宛转缧绁状。其后民国二年八月，予南游，下榻涛园先生家。一夕，就酒楼宴饮，朋辈飞笺为召赛来寓，逼视之，粉光黯暗，问年三十余，实已四十一二。后六七年，从慕蘧识魏复沤。魏黧面伟岸，尝挟赛徘徊稷园茗座间，已垂五十之鸨盘矣。心念此妪，得樊山为作两诗，得孟朴为作说部，实至幸运。使非亲见暮年悴憔之状，必想象如《西楼记》所写之穆素晖为神仙中人也。乙丑、丙寅间，予常来南京，至必访孟朴长谈。语及赛，恒相抚掌。其实古来说部稗史所记，若《江南野史》之尹永新、《郡国雅谈》之薛涛、《天宝遗事》之楚莲香、《云溪友议》之李端端，以及崔徽、苏小之伦，何可悉数。其盛容丰鬋，胡天胡帝，其实未必皆美。即美矣，而白发无情，观河皱面，老死相及，浸假而骷髅卓立。虽有嬖羡，亦复何从著笔咏歌。”证此，则赛之姿容，并不美艳，益可信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