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泣声一直在耳中回荡,吵得陌造恩不得安宁。
他想,听人家说过,死了就耳朵清静了,为什么他得继续受折磨。
「娘,回来带小鞘一起走。」
临死前听见的小女孩声音还在,即使哭哑了嗓子,仍一句一句呼叫母亲。
陌造恩大吃一惊:「我还活着?」目睹光头汉子和痴魔的凄惨死状,他很难想象自己能从无所不在,无所不摧的剑芒中存活下来。
无数利刃穿刺而过的感觉,至今还留在体内,更正确的说法,他觉得五脏六腑插满大大小小的利剑,心窝处尤其密集,根本像是一颗海胆般畸形可怕。
他有一双兽瞳,在黑夜视如白昼,能辨别、察觉真气,这对眼珠却没有看透内府的能力,纯粹是一种直觉,身体告诉自己,目前看似安好,但那些剑随时会将他千刀万剐。
「小鞘!」
陌造恩尝试说话,声音很轻很软,不是为了哄小女孩,而是担心用力过猛,扯动脏腑上的剑刃。
气息通过喉咙时,彷佛能听见风擦过金石发出的嗡嗡声,弄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孤单被遗弃在死人堆里,小鞘害怕得直打哆嗦,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这人又曾经关心过她,一时间莫名熟悉安全感涌上,她惊喜地望着陌造恩。
「我娘不要我了。」
对着唯一能说上话的人抱怨,泪水盈满眼眶,楚楚可怜地惹人疼爱。
「你娘是?」
陌造恩回忆方才的一切,接触过的人清一色是男子,红衣女子和小鞘是古剑被拔出,经过一阵血腥杀戮后才凭空出现。
「我娘就是我娘。」
小鞘歪着头天真地回答,看陌造恩小心翼翼在身上摸索,拉着像是破布般的衣服,唯恐一个用力就把手脚扯下的矬样,因为悲伤低垂的眉眼向上扬了扬。
「听人说话专心点,这样很没有礼貌。」
小鞘双手插在腰际,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说。
「我以为……」
预期中会断手断脚、遍体鳞伤,想不到仅仅是损坏衣物,唯一的红肿还是赤铁环所勒出。
「我娘一发起脾气就是那么吓人,如果不是叔叔的真气,你早变成肉泥。」
小鞘指着陌造恩的脸说。
缺打造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孔时,灌注了自身真气进入,独一无二又强大无比的力量,护持住陌造恩全身,阻挡了摧枯拉朽的剑气。
「省着点用,剩没有多少,用完你就糟了,会被我娘切成一片一片。」
小鞘手改指向陌造恩的心脏,意有所指地说道,显然明白他体内存在致命的隐患,目前由缺的真气吊着,等那股气消耗一空,大祸就要降临。
陌造恩一听便明白,既然短时间没有性命之忧,他抬起身子,坐着整理混乱的思绪。
小女孩称呼缺为叔叔,听口吻他们认识已久。缺交给他,吩咐无论如何不能拔出的古剑就是红衣女子,小鞘是她的女儿,红衣女子盛怒下杀了黑盟所有人。
不是幻觉,不是作梦,世上真有变身术法,人可以自由幻化成物,物又可换形成人。
不是怪力乱神,而是自己孤陋寡闻。
「妳也会变成剑吗?」
缺扩展了陌造恩的视野,不再大惊小怪。
小鞘摇了摇头道:「我娘是剑,我是鞘,娘说,我是她的贴心小棉袄。」正骄傲受到母亲疼爱,又想到母亲的无情,白净漂亮的小脸蛋旋即落下泪花。
话本里写着各种精怪,狐狸、蛇、石头都能成精化妖,剑和鞘当然也能有灵识,在陌造恩心中,缺有如神祇,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身边的东西自然沾染神力,样样超凡离奇。
陌造恩很快地接受鞘的身份。
「再哭就不可爱了。」
习惯哄骗妹妹,陌造恩懂得如何对付小女孩。
果然一听到会变丑,小鞘立即收起眼泪,张着大眼睛看着陌造恩。
「我想我娘了。」
小鞘心心念念母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红衣女子愤怒喊着负心人,可想而知,小鞘的父亲辜负了她们。抛妻弃女的事屡见不鲜,有那么的父亲属实遗憾,陌造恩偷偷为小鞘惋惜。
「等她气消就会来找妳。」
陌造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尽量安抚。
「那我在这里等她,你有事先走吧。」
小鞘开朗地接受,眼巴巴盯着天空不放。
随口说说的话,小鞘却当真了,陌造恩不禁地心虚。
他不能说,我带妳去找她,他不是轻易许诺的人,况且天晓得红衣女子去了哪?像缺那样有着通天彻底本领的神人,才有办法横跨十万八千里,找到一个绝美狠辣的剑灵。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有了期待,小鞘整个人活泼起来,利用等待的空档和陌造恩闲聊。
「陌造恩,缺叫我送妳娘和一封信到烟波水阁。」
怀中的信受到一股真力保护并未毁损,剑飞了,信还在,陌造恩自觉有义务完成付托。
说到这,陌造恩重重拍了一下额头。
「瞧我这脑袋,妳娘说不定去了烟波水阁。」
转过弯后,陌造恩豁然开朗,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即便红衣女子不在烟波水阁,他也能把小鞘留在那里,不用担心她孤伶伶流落在外。
烟波水阁是什么地方,武林第一圣地,正派领袖,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跺一跺脚便要地动山摇,缺往那送剑,必然有他们有旧,一定会善待缺的侄女。
「小鞘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小鞘聪明,一听便懂其中关键,娇声地乞求陌造恩。
「当然,我们结伴同行。」
陌造恩将手按在小鞘的头发上,来回拨了拨,满脸宠溺地说。
「大哥,你人真好。」
受缺的气息感染,小鞘自然而然信任陌造恩,把他当作依靠。
「冲着你这声哥哥,我一定会平平安安把妳送到。」
陌造恩拍着胸口保证。
换换起身由慢到快活动完筋骨,正要设法找一套衣服继续上路,杂乱马蹄声震地而来。
陌造恩视力好,看见松岩派和将云门的旗帜在马背上飘荡,知道刘天纮带着人马到来,不管自己衣衫不整,蹲下叮咛小鞘。
「待会儿来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妳不要乱说话,事情通通交给我。」
小鞘大力点着头,她对陌造恩是百分之一百的信赖。
陌造恩不放心又道:「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妳是剑鞘变的,很危险。」
据说得天地造化的灵物,都有着神奇的功用,无非是增加功力、使人脱胎换骨、长生不老、激发脑智之类,每次现世都会引来天下人疯狂竞逐。
小鞘来自神魔之间,十有八九是缺的收藏,陌造恩完全可以预见,觊觎缺传承的人,一但知道小鞘的身份,会无所不用其极,从她身上挖出所有和缺有关的线索。
在这些人眼中,小鞘活生生是唐僧肉,不把她生吞活剥,吃干抹净才怪。
小鞘似懂非懂,正想问个究竟,两派人马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就说吉人自有天相,陌兄弟一定能化险为夷。」
飒江来第一个下马,激动地抱住陌造恩。
「耽误两个时辰才到,你不会怪我吧?说巧不巧,掌门师兄的梵火四绝就在那当口有了突破,要不是怕师兄走火入魔,我得替他护法,我死也要来和你并肩抗敌。」
飒江来羞愧地红了脸。
陌造恩腹诽道:「真巧啊!」不屑地笑了笑。
「将云门的周门主一到我们的驻点,掌门师兄马上约他一块帮忙。」
担心陌造恩误解,飒江来赶着说明始末。
两人说话时,刘天纮正在指挥门下弟子搜寻、救助幸存者,眼中悲愤快能生出火,越看越叫人做恶。
「如果不是碰上外人,要摆出名门正派的样子,得等到天荒地老才会看见人影。」
陌造恩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当着众人的面奚落刘天纮一番。
「百中一剑、狂音功、乱七剑法,你碰上了痴魔?」
身量魁梧,一头狮发的将云门门主周如役,在检视完尸身后,惊骇地来到陌造恩身边问。
周如役生得丑怪,声音奇大无比,小鞘吓得躲在陌造恩身后,紧抓着他的手。
「二十年来,死在痴魔手下的正道人士不下百人,武林盟五度发动围剿,每每被他逃脱,陌少侠竟能和他一较高下,果然是后生可畏。」
做完表面功夫,刘天纮快步走来,开口便是夸赞。
事实胜于雄辩,与魔头正面遭遇,陌造恩仍活着和他们说话就是实力的铁证。
「痴魔人呢?」
刘天纮问道,陌造恩能与痴魔正面抗衡已令人刮目相看,并不认为陌造恩有能力击败他。
陌造恩指了指茶寮。
「体无完肤的那个死人就是他。」
刘天纮看着那一具血肉模糊,身无吋肤的尸身,胸口上的大洞,竖着一柄被穿了数千孔洞的听梅画雪,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刘兄,看来我们得让贤。」
周如役哈哈大笑,对陌造恩的欣赏溢于言表。
「有陌少侠这样的青年才俊在,我正道的未来指日可待。」
刘天纮心口不一地说道,眼里闪过对陌造恩的嫉妒。
「这位小姑娘是?」
刘天纮注意到小鞘。
「无意中救下的,看着有缘,想带着她一块同行。」
陌造恩含糊笼统地说道。
意识到刘天纮正看着自己,小鞘紧闭着嘴,像波浪鼓般来回晃着头,一副不管你说什么,休想叫我开口的坚决样子。
刘天纮不以为意莞尔一笑,叫了与小鞘年纪相仿的剑童过来,想让他们做个陪伴。
小鞘对人不感兴趣,黑亮如星的眼眸凝望着剑童手中的剑,只见那剑受到某种奇力的牵引,径自出鞘,亏得剑童反应快,一把抓住按回鞘中。
「废铁。」
小鞘冷着眼,撇过头去,再也不看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