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讷讷地摇摇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梁世元，说道：“陈大哥，自是我照顾为妥。”
陈子昂便点点头，扶着梁世元，走进我的屋子，他将梁世元放到我的榻上，嘱咐我道：“弟媳，世元就交给你啦，好生伺候他，我没事儿就来看望他。”我点点头，命一旁着急的管家即刻就去请大夫，老管家听了马不停蹄儿的就出去了。我又命采儿送陈子昂出去。胡乱吃了晚饭，大夫给世元的腿上了夹木板。又开了好大几包药，全是去污化脓的。对我说道：“夫人，大人无事，幸亏从小习过武，底子好，只需好生静养，不出一月，腿伤定然治愈。”
我谢了大夫出去，看到偏廊附近，刘青还站在那儿。我忽然没好气地对他说道：“都黄昏了，怎么还不去马厩喂马？”
刘青低声说道：“小姐心中一定是后悔了？我看出你很关心梁世元。”
我叹了一口气道：“什么后不后悔的。我只是觉得为难而已。可是已然是这样了？”
刘青道：“小姐，这梁世元还活着，醒来定然会心生怀疑。不如趁他还昏迷的时候，小姐你用药……”
刘青没有继续说下去，是呀，梁世元如今腿不能动，尚未醒来，想取他的姓名自是容易，于是我便道：“你是要我杀了他？”
刘青道：“何须这样？那样小姐您也不好脱身，自是最大的嫌疑之人。莫如用药，刚才那大夫不是配了好多药了么，小姐这般聪明，不要小的提醒吧！”他此话一说，我心神儿便是一怔。是呀，现在想取这梁世元的小命却是很容易。只需在大夫开的药方里再添些砒霜、藏药之类的，这梁世元可不就是一命呜呼了么！
可是我真的会这么做么？我不知道，刘青看着我的犹豫彷徨，只是说道：“小姐，如今张大人可在天上看着呢！是非成败，全在小姐的一念之间。刘某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小姐细细斟酌去吧！”这廊子下，正是晚间下人们去大厦房的必经之地，人多口杂的，看见了会生疑，他自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吏部尚书梁世元大人郊游受了腿伤的事儿，顷刻之间，汴京城内人人知晓。
皇上和贵妃不在京城，齐荣天带着梁碧痕去白头山还愿了。听了太监急报，自是遣人送来了上好的阿胶补品过府。凡是和梁世元交好的士大夫，无不纷纷登门，就这些，已是让新做了这梁府侧夫人的张秋纹疲于应付了。以至于下午又要来一批新入仕的进士时，老管家也就不顾尊卑替她挡了。
可是有一位来客，张秋纹却必得一见，因为此时是陈朝的宰相，前些日子来齐朝向齐荣天交了一份国书，现在还没有回国，据说是因为一些私事。
张秋纹听了老管家的回报，无奈道：“既是陈朝的宰相，又亲自上门看望，我即使再疲乏，这迎宾待客之礼，还是要给的！”她听这陈子昂偶然说过，那日梁世元在书房修她奏断了的琴弦，便是陈朝当朝宰相亲自送与的。
她整理情绪，到了素日梁世元会客的厅堂里，那位陈朝的宰相，正看着墙上的山水丹青笔墨，默默欣赏着。张秋纹对着宰相的背影道：“既是陈朝的宰相来到，真是有失远迎了！”对于这些官场应酬，她素习是不甚喜欢的，当日在张世藩的府邸时，每每遇上这些，张世藩总不叫她出来，反而说女子自当是以琴棋书画为重。所以，一直到她没入凝萃楼，除了昔日张府的下人们，见过张小姐真容的人可谓是屈指可数。
听到这样一个悦耳的声音，这陈朝的宰相不由的回转身来，面前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自是这忘年之交梁世元的夫人了！
他刚想回礼，突然发现这梁夫人的眉眼和身姿像极了一个人，可谓是越瞧越像、越瞧越像。
可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陈朝的公主，因为这陈朝公主若是在世，也已经三十多了。他此番到齐朝的目的，便是寻访他和公主的女儿。当务之急，便是去寻访公主的贴身近婢秋水的下落。因为当年，为避祸，是秋水将孩子一路逃着往齐朝方向而去的。可是若女儿寻着了，不也似这梁夫人这般的年纪？
孟晏胤的心神又是一阵恍惚。
这宰相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眼神儿怅然，就这样看着面前这年轻的女子。张秋纹倒是不好意思了，看着这奇怪的中年人，想着毕竟是梁世元的朋友，便勉强笑道：“大人请坐。可是我来的迟了？大人等的不高兴？”陈朝宰相孟晏胤听了，方才回过神儿来，在张秋纹对面坐下，说道：“夫人，我与梁世元大人时忘年之交，况又人在贵国，听闻梁大人受了伤，心生关切，所以特特地来看望看望。”我听了便道：“大人请喝茶吧。如今世元还在昏睡之中，我不忍心将他唤醒，所以一应来访的贵客都只在这前厅中短叙，还请大人见谅。”这孟晏胤听了，心中感叹这梁夫人连神情、说话的方式都像极了公主陈春绮。他心中划过一阵疑惑，莫不是这梁夫人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儿？他略略沉吟，有心试探道：“这也无妨。只是听我这小兄弟性命无虞我就放心了。听夫人您的口音，不似这城内地道的方言，夫人的祖籍是哪儿的呢？”孟晏胤随口问道。
张秋纹看着这陈朝的宰相，神情温和，言语之间让人觉得亲切，心生好感，便说道：“大人是异国之人，我这点外乡口音自是小时带来，这点细微之处，不想大人还能听出。真是不愧做宰相之人！”
孟晏胤便笑着问道：“夫人过奖了。敢问夫人祖籍是哪儿？”
张秋纹便说道：“我是寒门小户之人。哪有什么祖籍，从小跟着我姑姑住在健康城外。十岁方到汴京的。不过据我姑姑说，我们是外来之人，看是具体也就这么多了，宰相大人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孟晏胤遮掩道：“我随口问问罢了。夫人的姑姑竟没跟着夫人来？”
张秋纹黯然道：“我姑姑已然在我六岁那年就去世了。”
孟晏胤心内一惊，不由脱口而出问道：“请问夫人的姑姑叫什么名字？”
张秋纹一愣，说道：“大人这是何意？”
孟晏胤便道：“因为我也有一位故人，盛年早逝，所以心生同情，所以倒是唐突了！我不问便是，这原也是夫人的家事，我一个外人……”张秋纹笑道：“这又何妨？既然大人是贵客。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姑姑的姓儿我不知，但是她待我极好，好像叫做云儿。”
其实姑姑在世时，对她的身世是很少谈及的。只是有一次，两人在那破旧的茅屋跟前，看着那阴霾的天空，似乎就要落下雨儿，忽然问姑姑：“姑姑，我可都四岁了，竟还不知姑姑叫个什么？可是姑姑却知道秋纹的名字，这不公平，姑姑不是说这世上只疼爱秋纹一人的么？”姑姑听了便笑道：“好好，我的秋纹很聪明，姑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呢，就是这天上的云，当日在……”姑姑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家都叫我云儿。我可是告诉你了罢。”
孟晏胤听了，心内是大大的一怔，说道：“夫人您的姑姑却是叫做云儿？”
张秋纹也沉陷在伤感的记忆里，点了点头，姑姑似乎一生都很神秘，张秋纹从来不知姑姑来自哪，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也从不说出秋纹到底姓什么？但是每到冬月初八之时，便会多几个煮蛋，她告诉小小的秋纹，这天是她的生日。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充满着深沉的哀伤。
“夫人的姑姑是因何病去世？”
“咳嗽的宿疾，姑姑说是从小就有这个病儿。”
孟晏胤想着，是了是了，这云儿宫女是时常躲在一偏僻角落里，抚着手帕咳嗽。他再也不能犹疑了，问道：“那么夫人您的小名叫做什么？”这话是脱口而出。
张秋纹心中虽迟疑，但是看着孟晏胤诚恳无比的态度，还是说道：“我的小名儿就叫做秋纹。”
孟晏胤口中道：“好名字。”可是心中却是更加的纳罕。秋纹、秋纹，这个名字可是有什么深意呢？他站起身子来，沉沉地思考着，口中喃喃地说着秋纹秋纹，张秋纹听了，觉得此人怎么言行又是如此的怪异！
孟晏胤忽然重又坐到位子上，恍然大悟，春绮，秋纹，难道不是一一对应的名儿么？可真是费了这云儿一番心思了！
他感伤地看着眼前的张秋纹，一时眼神中流过浓浓的慈爱和内疚，倒是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就这样看着张秋纹，不错，他在心中已然可以下结论，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在重出牢狱之后，苦苦寻找的女儿！
只是，这一时之间，该如何告知于她？而不至于把她吓着了？不过，女儿已经寻到，虽然她就在咫尺之间。但是来日方长，他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于她！也会去建康城祭拜一下云儿的坟墓！
想到此，他忽然对张秋纹道：“我方才问的可是唐突，希望夫人不要应以为怪才好！”张秋纹摇摇头。
“我觉得，夫人小时一定吃过不少苦儿吧！夫人娘家姓什么？”
张秋纹道：“我却是吃了不少苦。大人，我若说，我从小儿是没姓儿的，大人可否相信？”张秋纹聪明如斯，有意试探。她听了这陈朝宰相的莫名之言，心中已然猜着了这大人必定相识姑姑，否则怎会这般神情激动暗自神伤？她固然是猜对了十之八九，但是终究还是没想到，这一切，俱是和自己有关。
孟晏胤听了点点头，似乎难受之极，他说道：“我信夫人。”张秋纹神采奕奕地看着他，心知这陈朝的宰相定然和自己有些渊源。孟晏胤神情激动，看着出落的绝色的张秋纹，心中控制不住，竟然要将自己的心声给呼出来，他喃喃地说道：“夫人，你可知……你可知……”但时间终究是隔了十六年，近情情怯，他反而一时又说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