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早上,风都没有停过,它们呼呼叫喊着,在树枝间来回窜动,那些树枝微微颤抖。阳光从天而降,热烈地照射在地上,让人感到有些沉闷。
这是第二天的情景。李碗和二叔蹲在尸体旁边,就像两只蛤蟆。他们已经在惊马岭渡过了一个晚上,那是一个漫长的晚上。在那个漫长的夜晚,李碗感到时间就像结冰的泉水,停止流淌。这样的夜晚让他感到忧闷,也让他想起一句话:一个夜晚长过一年。
天亮之后,红光满面的太阳,就像一个懒惰的酒鬼,终于亮相。凝固的时间,总算流淌。看到太阳明明白白地悬挂在天空,李碗才相信让他无比忧闷的夜晚已经过去了。
在李碗和二叔的严防死守下,野狗们只能远远地围观,尸体像昨天一样完好。看着愈来愈烈的太阳,李碗开始担心爹的尸体会像糖似的被气温融化。李碗说,二叔,我们回去吧。
二叔说,不行,如果现在回去,我们昨晚不是白等了吗,我们现在不能回去。李碗说,政府的人不会管了,我们还是把尸体抬回去埋掉算了。二叔说,昨天我和村长一起在李狗蛋家打麻将,听说这两天省里的一位领导要来,乡政府不会不管的。李碗说,那我们还等下去?二叔果断地说,等下去,一直等到乡政府那帮龟儿子赔钱为止!
二叔站在秋天的阳光里,他伸手在额头搭了一个凉棚,朝乡政府的方向张望。可是他站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乡政府的人出现。二叔蠕动着干燥的嘴唇,说要是现在能有点东西吃,再有一杯滚烫的茶水就好了。
李碗觉得喉咙好像堵塞着一个辣椒,感到十分难受,他向往地说,是啊,要是现在能有一杯水喝就好了。二叔说,你在这里,我回去吃饭,回来给你带点。李碗听了二叔的话,仿佛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咽着口水说,好,你去吧。二叔交待李碗看好尸体,说尸体让狗拖走就坏事了。李碗说,这是我爹的尸体,我会看好的,就是我让它们拖走,尸体也不会让它们拖走。二叔说那我走了。李碗催促说,你快去快回,我快饿死了。
惊马岭静悄悄的。二叔走了,没人陪李碗说话,这让他很不自在,他觉得悲哀像一团看不到尽头的浓雾,从头顶向他笼罩下来,让他有些透不过气。前年冬季的一个早晨,娘和哥哥坐马三元的拖拉机运粮食去街上。回来的时候,拖拉机刹车失灵,像条瞎掉眼睛的疯狗,冲进一条土沟,把娘和哥哥像两条破布袋似的从车厢里扔出去。拖拉机不走正道的结果是李碗失去了两个亲人,作为驾驶员的马三元失去了他那辆肇事拖拉机。马三元把那辆拖拉机给了李家作为赔偿。现在,那辆拖拉机把爹也带走了。李碗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冬天,那是一个残酷的冬天,很长一段时间,娘和哥哥的死亡就像一场持久的冰雹,让李碗感到寒冷剌骨。
秋天的阳光热闹地照耀,可是李碗没有感到一丝暖意。爹的死亡,于李碗来说是第二场冰雹,他坐在爹的尸体前面,泪水像虫子一样爬满脸庞。李碗不停地对尸体说话,因为声音哽咽,因此听起来无比悲伤。目睹这个情形,那些路过的人同情地说,这个孩子真可怜,亲人全死了,怕是受不了打击,得神经病啦。这话让李碗听到了,他反驳说,你们才有神经病!那些人说你不是神经病,为啥对着一具尸体说话?李碗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我爹死了,要是现在不陪他多说说话,以后就没机会了。
风仍然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它们在大路上奔跑,在树林里奔跑,卷走了很多年老体迈的树叶和很多弱不禁风地尘土。
李碗在饥饿中等待二叔的到来,可是他等了很久,连二叔的影子都没看到。李碗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他觉得肚子像泄气的皮球,慢慢地瘪下去,最后贴在脊梁上。李碗想,这个时候二叔说不定还在吃饭,他是个慢性子,吃饭的时候老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吃完,二叔会抹着油腻的嘴,吩咐二娘给自己做饭。要不了多久,提着饭菜的二叔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李碗这样想着,他的口水就源源不绝地冒出来,他猜想二叔会给自己带啥好吃的。
李碗等了好久,还是没有看到二叔的身影。他在脑海里故意放慢二叔行走的速度,甚至为二叔制造了摔跟头或者和熟人打招呼等意外情况,以便让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下去。
在李碗漫长的等待中,二叔始终没有出现。李碗焦急起来,他开始向那些从村子里出来的人打听二叔的情况,问他们看到二叔没有。李碗问了好几个人,可是都没有问到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李碗伸长脖子,站在一块石板上朝村子的方向张望。尽管李碗那么看着,可是他的脑袋却是麻木的,看了一会儿,他竟有些走神,他忘记了自己在看望什么。是看望满山的牛羊,还是看望那些在土地里的劳动的人们?是在看望险峭的大山,还是看望山下蜿蜒的沟壑?李碗觉得脑袋有些晕眩,恍惚中,李碗觉得自己不是在看望,而是在跟山岭上的树木比耐性,看谁站得更长久。
天空中,有一片乌云慢慢飘荡过来,它挡住了太阳,惊马岭于是出现一片阴影。阴影路过惊马岭,然后又慢慢朝别的地方飘去。阴影离去之后,太阳又像妓女一样抛头露面。和太阳一起出现的,还有李贺。李碗看到他提着一柄斧头,正朝山上走去。李碗问他干啥去?李贺告诉李碗他要进山砍柴。李碗说,你来的时候看到我二叔没有?李贺说没有。李碗说二叔回去给我带饭,可是去了就不见回来,现在我快饿死了。
李贺说那你不回去吃饭,站在这里干啥,你饿了就回去吃饭嘛。李碗说,不行,去了我爹的尸体咋办?李贺说你爹的尸体又不是钱,没有人会来偷的,你爹的尸体又不是钱,就算偷去了也不能用。李碗说,小偷是不会偷的,可是,这个时候,不只我饿坏了,那些野狗也一定饿坏了,你看它们老是在那边盯着我爹的尸体,要是没人看管,那帮狗东西一定会把我爹的尸体当午饭吃掉。李贺说那你就再等等吧,说不定你二叔就快来了。
李碗看到李贺要走,说我饿得受不了啦,我不能再这样傻等下去,我要回去看看,你帮我看守尸体吧。李贺拼命摇晃着脑袋,他说不行,我还要去砍柴。李碗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李贺还是不答应,他说不行,鬼晓得你啥时候回来,你要是像你二叔一样一去就不见影子,我今天就不能砍柴了。李碗想了一下,说你帮我看一会儿,我给你十块钱!李贺问是不是真的?李碗说当然是真的。李贺说你昨天让我给你把牛赶回来,说给我两块钱,可你现在也没给。
李碗说,我这不是没钱吗,我有了钱就给你,你看好尸体,我很快就会回来,如果我爹的尸体让野狗吃掉,那不仅我没钱,你也不会有钱了。李贺说,你爹值多少钱呢?李碗说,不清楚,反正钱乡长已经答应赔偿两千块了。李贺一脸羡慕地说,啧啧,这么多钱啊!
李碗没再理会李贺,他转身朝村子奔跑,他在奔跑的过程中,仿佛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感到力气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跑得很快,差不多像鸟一样飞起来。李碗在饥饿的驱赶下飞快地奔跑,在奔跑的过程中,那件没有扣好的衣裳在风里飘荡。
经过一番短暂的奔跑,李碗终于来到二叔家门口。他在门口看到正在喂猪的二娘,他说二叔呢,他咋还不回去,他来了那么久,咋还不回去呢?二娘的脸上立即呈现一种叫惊诧的表情,她说你二叔早就出去了啊,他吃了饭就出去了,他出去的时候还给你带了饭。李碗四处看望,可是他看不到二叔的踪影。李碗忽然拍打自己的脑袋,好像拍打一个皮球,把脑袋拍得响亮,他说我晓得了,二叔肯定又赌钱去了。
李碗猜得一点没错,二叔果然在赌钱,李碗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舒适地坐在李狗蛋家打牌。李碗生气地说,二叔,我快饿死了,你咋跑到这里打牌呢?二叔说你咋回来了,你回来尸体咋办?我正要送饭给你哩。
李碗咽着口水说,我快要饿死了,我不能傻等下去,如果这样傻等,说不定饿死了你还没有把饭送去。二叔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在打牌,我是在想心事。李碗说你分明就是在打牌,你想啥心事?二叔说,我手上在打牌,可我心里正为你爹的事想办法。李碗说那你想到办法了没有?二叔把手里的牌让给别人,然后伸着懒腰站起来,说没想到,明天接着再想。二叔拉着李碗往外走,他紧张地问李碗来了尸体怎么办?李碗气愤地说,你还记得我爹的尸体啊,已经让狗吃了!
李碗在二叔的带领下,坚守在尸体旁边,和乡政府的人展开一场有关耐性的较量。当这场较量展开的时候,一些意外难题也开始困扰着他们。这个难题来自夜晚,夜晚来临之后,一个来源不明的声音也光临惊马岭。这是一种特别的声音,一会儿像石头在山岭上滚来滚去,一会儿又像一阵狂风,在树枝间穿梭,更多的时候,它像一头野兽,发出凄厉的尖叫。李碗和二叔纷纷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打开手电筒,然后朝四方照射,电筒的光芒里,没有发现特别的东西,所看到的只是一些熟悉的景象。虽然没有看到异常,但再也无法入睡,他们打着手电筒,在路边捡柴烧火。他们在火光里坐到天明。
二叔认为声音来自一头野兽,于是,当夜色消失无踪,他带领李碗,开始在山坡上寻找。最后,找遍整个山坡都没有发现野兽的踪迹,他们看到的,只是野草、杂树、泥土和一些年代久远的石头。李碗说,昨晚怪叫的一定不是野兽,如果是野兽,我们总能找到一些足迹。二叔说,应该是野兽,也许它只是路过,现在,它已经离开。
二叔和李碗认为晚上不会再出现那种声音了,可是,当夜色重新降落,那奇怪的声音也准时来临。那声音好像尽和他们作对,总是在他们入睡之后把他们叫醒。李碗和二叔无可奈何,他们只能又烧起一堆干柴,睁着眼睛等待天亮。他们围着柴火,聆听动静,听了一会儿,恐惧就像一阵冷风把他们包围。
李碗朝四处张望,试图看到什么,可是,夜色如一块黑布笼罩下来,他什么也看不见。李碗颤声说,二叔,你怕不怕?二叔大声说,我怕个屁!为了证明自己的胆量,二叔捡起一块石头朝那声音响动的方向扔去。那块石头飞去之后,声音果然跑了,但它并没有消失,而是周游到别的地方。
二叔开始恐慌,他感到那声音就像一条毒蛇,正慢慢朝自己逼近。他放开嗓子,响亮地叫喊:有种就出来,我不怕你,我一点也不怕你,有种就给老子滚出来!
李碗在二叔的指使下和那奇怪的响声展开对抗,他们捡了一推石块,轮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扔去。那声音就像一只老鼠,被他们追得满山逃窜。
天亮后,那声音终于离去,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他们又被折磨了一个晚上,当夜色撤退,二叔松了口气,他扔掉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听到哈欠,李碗像饥饿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李碗红着眼睛说,二叔,我受不了了,我困死了,我要睡觉。
二叔揉着眼睛说,你睡吧,再不睡,今晚就熬不下去了。李碗在路边的一堆干草上躺下,在躺下这个过程中,他动作敏捷,就像一个被枪毙的犯罪份子,忽然就躺在地上,躺下之后,鼾声立即吹响,仿佛他在躺下的半途中就睡着了。
睡醒,李碗首先发现爹的尸体旁边燃烧着一堆幂钞,燃烧的幂钞旁边,跪着二叔。二叔一边磕头,一边念个不停。二叔的声音就像尸体上空的苍蝇那样嗡嗡地鸣叫,但李碗听不清二叔具体说念些什么。从二叔嘴里跳出来的不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而是一串漫长的语言,仿佛房檐上的雨珠,一粒接一粒地堕落。
李碗问二叔干啥?二叔终于停止了那串嗡嗡的声音,二叔说,我给你爹烧点纸钱,说不定,那个声音是你爹故意吓唬我们的,我给他烧点纸钱,也许晚上就不会纠缠我们了。
李碗没想到爹这样有本事,死了居然还能吓人。他忽然想看看爹的样子,爹的尸体隐藏在一块绿色的布下面,那块绿色的布之前是李碗家的窗帘。过去,李碗经常拉开窗帘观看窗户外面的景象,现在,他很清楚,拉开窗帘,看到的绝对不会是什么风景。李碗不敢揭开父亲身上的布,自从听到那来路不明的声音,他就对父亲的尸体感到恐惧。
二叔说,想看就看看吧,你只有一个爹,以后想看你也看不到了。李碗心惊胆颤地走过去,然后飞快地把布揭开。李碗闻到一股臭味,那股臭味就像一阵风,扑面而来。李碗看到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那股臭味不是他的身上发出来的。
李碗告诉二叔尸体发臭了。二叔走过来一看,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尸体不仅发臭,甚至流出一些可疑的液体,一群蚂蚁沿着液体爬到尸体下面,看样子它们想把尸体像搬蛋糕一样搬走。秋天的凉风带着一些恶臭在惊马岭飘荡,于是更多的苍蝇被勾引过来,围着尸体嗡嗡地飞舞。
李碗一边驱逐那些苍蝇,一边伸脚去搓蚂蚁,他搓死一只又一只蚂蚁,他搓死无数只蚂蚁,他从来没搓死过那么多蚂蚁。
李碗说,二叔,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爹的尸体就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