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本宫从来没见过这只野猫,怎会是汉舒宫之物!”张怡露气得变了调,指着夏溪怒道:“你收了谁的蛊惑,竟敢公然诬陷本宫!”
“香儿。”赵佶细细咀嚼着夏溪的话,冷冷扫视张怡露:“朕倒觉得颇似你的作风。”
苏湘垂下头,感受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仿佛一个犯错的小孩当众被人捉了现行,恨不得找个洞藏起来。张怡露恨她入骨却不能报仇,故而给一只丑陋肥胖的猫取名为“香”,羞辱之意昭然若揭。想必她日日边折磨猫,边幻想苏湘跪在面前任她凌辱。
众人皆明白张怡露的用意,她的辩解也就无人相信。害死公主罪过远远大于嫉妒宫妃,张怡露不会不清楚。她一咬牙,重重磕头:“臣妾忽然想起,此猫确在汉舒宫流连过一些时日。可自从上月初,它便不知所踪,想必被人抱去训练,借机诬陷臣妾。”
情势危急至此,说出的话仍能上下合榫,苏湘不禁佩服张怡露的应变能力。小宫婢夏溪听得张怡露的话,急急出声附和:“张昭容娘娘说的是,奴已有近一个月没见过香儿了。自从上次张昭容娘娘用烙铁……”她赫然住口,为难地望了张怡露一眼,啜嚅道:“……就跑了。”
人人听得分明,张怡露用烙铁烙猫,致使猫不堪痛处逃离汉舒宫。苏湘从未想到张怡露对她仇恨至此,生生打了个激灵,落在赵佶眼里,不满地瞪着张怡露。“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身为宫妃,残暴至此。就算寿庆之事与你无关,也断不能轻纵。”
张怡露能逃脱害死寿庆公主的罪名已是大幸,哪敢再计较,忙着磕头谢恩:“臣妾知错,请皇上责罚。”表面神情惶恐,实则大大松了一口气。
郑明瑶早就猜测张怡露不敢谋害寿庆公主,又看夏溪怯懦惊恐不似假装,便信了张怡露所言。她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头脑却依然清醒,含泪道:“皇上,野猫在宫里流浪,早被侍卫们杀了。这畜生懂得藏身松树暗害寿庆,必经人训练,请皇上为寿庆讨一个公道。”
赵佶本把审问之事交给了皇后,郑明瑶开口不求皇后只求赵佶,明眼人都看出她意在指出皇后的嫌疑,不容她以判官之姿置身事外。
赵佶有些踌躇,看了看皇后,久久不言。皇后心中一酸,楚亮一事阴影仍在,赵佶对她信任已不似从前。她忍住苦楚,尽量放稳音调:“郑贤妃妹妹所言极是。皇上乃天下之主,后宫纷争亦应由皇上亲自决断。何况此事牵扯到寿庆公主,关系重大。”
皇后善解人意,赵佶倒觉得惭愧,伸手握住她,温言抚慰:“朕忘了你怀有身孕不易操劳,寿庆一案便由朕亲自审问。朕刚刚失去一个女儿,你可得好好护着咱们的孩子。”
皇后许久不曾听到赵佶这般温柔体贴的话语,更何况当众诉说。她鼻子一酸,几乎便要落下泪来,急忙扭过头掩饰,还不忘附和。“寿庆公主也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与皇上感同身受。希望早日查出心怀叵测、辣手行凶之人,告慰寿庆公主在天之灵。”
郑明瑶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暗示自己并非谋害寿庆的凶手。她与皇后结缘已久,自不会轻易相信。寿庆尸骨未寒,赵佶转头就关心起王燕莹腹中胎儿,再看皇后与赵佶两心相印,十指相扣,牙根一酸,恨不能将王燕莹食肉寝皮。
众妃看着皇后与皇帝情真意切,不禁想起自己的庶妃身份,各个神情黯淡,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殿上气氛森冷。苏湘回忆自己来到北宋皇宫几年,仍是高不成低不就,每日行走在风口浪尖,生怕一个不小心灰飞烟灭,哪里赏得几件艺术珍品,感慨万千。
正在沉思间,王洛芷忽然撞了撞她的肘弯,悄声耳语:“妹妹可看见那只猫儿脖上的银牌?”
苏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细细分辨之下,果见灰猫脖颈里挂着一块小小的银牌。颜色与猫的毛色极为相近,若不留神定然看不出来。王洛芷眼光之精,在座诸人无人能及,苏湘观察猫的次数远比她多,却未看出个中玄机,不由点点头以示敬佩。
苏湘浅浅微笑,避过众人眼光,低声回应:“姐姐告诉刘才人便好,大家皆知。”
王洛芷掩住笑,依言而行。刘夏晴岂肯放过这个吸引赵佶注意的大好机会,果然不知好歹地唤出声:“皇上,您看那猫的脖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好像一块银牌?”
众人注意力皆在帝后二人身上,听她一嚷解了尴尬,随声附和:“当真,不知写的什么?”
梁师成解下银牌递到赵佶手中,“薇”,赵佶有些意外又有些愤慨:“张昭容用心良苦,除了人,连宫殿亦不放过。”言下之意“薇”即指嘉薇宫,同为诅咒苏湘之意。
赵佶动怒,各妃均屏气凝神,不敢接口。张怡露声音格外穿透,回荡在端凝宫殿中:“冤枉啊,皇上!臣妾确将猫儿命名为香,但从未制作银牌悬于猫颈,皇上明察!”
王德贞眼珠一转,接口道:“皇上,此猫深居汉舒宫,臣妾猜想张昭容断不至公然将心中所想宣于天下,更不会特意制作银牌。”她顿了一下,接上张怡露感激的目光,微微一笑:“这样说来,或许是猫的第二任主人为之也未可知。”
刘夏晴不紧不慢接道:“臣妾听闻有些宫人恐殿内猫狗走失,特制小牌挂在显眼位置,方便旁人送回。不知此猫颈中银牌是否同一用意?”
苏湘不急反怒,她与刘夏晴无冤无仇,实不知她想干什么。依她所言,薇不仅不是有人诅咒苏湘,反而是苏湘怕猫走丢影响计划,特意挂在猫脖子上的。
别人生生泼来一盆脏水,苏湘实在按捺不住,反唇相讥:“刘才人所言有理。本宫唯恐旁人捉住猫儿不知道是谁指使,特特写得一清二楚,免去判官许多麻烦。”
赵佶忍俊不禁,拈须斜睨了苏湘一眼,无限柔情从眼角荡了开去,正落在郑明瑶眼里。黯然之际忽想起一事,她全身一凛,冷冷盯着苏湘,质疑中带着辛酸:“蔡婕妤适才以香囊引开猫,似是极熟悉这畜生的习性,莫非蔡婕妤从前养过猫?”
苏湘几乎便要气晕过去,不感恩图报还倒罢了,帮忙居然还成了罪证。她强力掩饰,不卑不亢回应:“人人皆见过猫,知些浅显道理不足为奇。适才情势危急,臣妾唯恐猫儿长久盘在公主身上,一个不留神留下伤痕,姑且一试。”倘若不是她及时撵走猫,恐怕公主保不住全尸。
赵佶也觉得郑明瑶问话欠妥,皱眉道:“朕与蔡婕妤一同赏梅,并不知你抱着寿庆前来,怎会事先安排?朕亦知气味可撵猫狗,不若蔡婕妤反应神速罢了。”
赵佶发话维护苏湘,郑明瑶唯有低头称是的道理。这样一来,苏湘在赵佶心中与日俱增的地位,公然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皇后紧紧攥住绛色牡丹盘凤裙摆上的凤头,语气温和如三月春风拂面:“蔡婕妤心地良善,公主有难出手相助亦是人之常情。此事纷繁复杂,不若细细查验,逞一时口舌之快终究无用,请皇上圣裁。”
赵佶早就不耐烦她们的明争暗斗,点头道:“皇后见事清楚。”转头凝视郑明瑶,语带温存:“寿庆的丧事还需你劳心,其他事便交给朕。你身子还未恢复,切莫伤心过度。”
郑明瑶泪光楚楚,感动地点点头:“臣妾谨记。”
本是好好的赏梅作画,却牵扯出寿庆公主之死。苏湘细思前因后果,隐隐不安。郑明瑶最大的对头是皇后,但王燕莹明明答允自己不再横生是非,莫非她心生反悔?寿庆公主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小女娃儿,是谁这般心狠手辣,非要置她于死地?
她本以为与张怡露的恩怨已告一段落,谁知她仍恨自己入骨,甚至拿猫狗泄愤。虐待猫狗这等隐秘无聊的事竟被人利用,是谁有这样通天的手眼?苏湘越想越觉得思绪混杂,千头万绪无从抓起,仿佛一只指甲尖利的手缓缓靠近自己咽喉,却还不知是谁的手。
苏湘躺在雕花大床上,辗转难眠,冬日寒凉的空气竟闷得她喘不过气。隐隐绰绰之间,一只如小山般大小的灰猫压低喉咙,嗷地嚎了一声,伴着张怡露肆无忌惮的笑。“你们蔡家害了我一辈子,没那么容易!蔡苏湘,你等着,你等着!”
恍惚间,张怡露蹲下身子,与灰猫双影交叠,伸出锋利的爪子,在她面前得意地摇晃。笑声轰轰隆隆灌满了她的耳际,如擂鼓轰鸣。苏湘只觉头脑昏沉,呼吸不畅,想动却仿佛被人压住胸口,半分动弹不得。
“娘子,娘子,”影言匆匆奔入,打破了她的梦魇,苏湘刚松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得:“不好了,张昭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