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权倾朝野,连带气色红润,再不是那个终日流连在西湖畔长吁短叹的小小官僚。苏湘与他相处时日不多,父女情分尚在,后宫前朝一脉相连,更少不了互为倚靠。
皇后自团扇事发一蹶不振,郑明瑶因寿庆公主深受打击,张怡露薨逝,后宫能与苏湘抗衡的人越来越少,蔡京想到此节,不由笑逐颜开。“湘儿与皇上感情日深,若能产下一男半女,封妃指日可待。后宫风云变幻,有什么需要为父从旁协助,但说无妨。”
“王才人家里的事,父亲可有耳闻?”苏湘把前因后果细细讲给蔡京,分析道:“据王才人说,太后掌握着他们一门的性命,因而对太后言听计从。只要从太后手里保住王家,令王才人放心,不怕她不反口指控太后。”
蔡京冷哼一声:“王家并非善类,朝里想动手的多得是,不过一时寻不到罪名罢了。张贤妃家与王家交好多年,本约好借张贤妃与皇四子之死兴风作浪。可惜我稍稍试探,王家立即反口,第二日便上书直指张家过错。这等背信弃义之徒,何足道哉!”
苏湘突然想起,张家以张怡露为借口,纠结一帮文臣与蔡京党相抗,后来不了了之。她一直以为证据不足再加赵佶的偏袒,帮助蔡京化险为夷,原来竟有王家的作用。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浮起,王家抛弃张家改投蔡京阵营,或许另有内情。
“张贤妃之死太后和王婉仪嫌疑最大。但太后与张贤妃交往不多,如想下毒,非得假手于人不可。这样说来……”她话没说完,蔡京全身一震,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张怡露中毒定是王德贞所为,王家人唯恐张家查出内情,故而先下手为强。
这样无情无义一家人,就算能扳倒太后,苏湘也不愿出手保护他们。蔡京看出她的犹豫,嘴角牵过一丝笑容:“湘儿放心,此事便交给为父去办。还有一句话,太后势力扎根朝中多年,须得循序渐进,万不能心急而自乱阵脚。”
苏湘心领神会,转了个话题,笑道:“听说父亲正为皇上铸造九鼎,还要帮湘儿处理这些琐事。政事繁多,父亲万万保重身子才是。”
蔡京朗声长笑,声若洪钟:“九鼎乃是皇权象征、天下至尊。我朝虽疆域有缺,却是普天之下最富足、文治武功最繁盛的国家,铸九鼎亦是情理之中。”顿了顿,略显鄙夷之色:“那帮目光短浅的朝臣,弹劾老夫好大喜功!哼,鼠目寸光!”
苏湘随声应和,心中却大不以为然。北方辽国未平,大宋疆域不过全国一半,何须铸造九鼎这种没用的东西?唐太宗、宋太祖都不做的事,竟然落在宋徽宗头上,除了一声长叹还有何话?她自知后宫不可妄议朝政,憋着一肚子话,唯有点头。
蔡京身为宰相,手下办事之人无数。苏湘亲口交代下来的,他们更不敢怠慢,不过三日,苏湘便得到了一切该有的消息。皇后身怀有孕,每日拖着各宫妃嫔请安问好,不令用心之人有机可乘;郑明瑶借口皇后身子不爽,得了赵佶谕旨,日日缠着太后商量寿庆公主丧礼事宜,让她腾不出手对付王德贞。至于王家及整个大局的把握,则落在了苏湘身上。
后宫最有权势的三人携手,合作无间,实是前所未有。赵佶看在眼里,不仅不戳破,反而帮着她们推波助澜。后宫的热闹,真是越来越精彩了。苏湘微微一笑,将蔡京来信放在蜡烛上烧了,吩咐影言:“咱们再去安梦宫瞧瞧王才人。”
王德贞经过太医悉心调治,身子好了七八分,心情却仍抑郁难耐。见苏湘进来,她一不施礼,二不起身,抬抬手做柔弱状:“嫔妾身子不适,未能见礼,请蔡婕妤见谅。”
苏湘打量着她白皙红润的面颊,气不打一处来。费尽心思保住王德贞的性命,她不仅不感激,反而拿腔作势摆起小姐的谱,真以为自己举足轻重么?苏湘暂时不与她计较,嗯了一声,脸色明显阴沉了几分:“看王才人的气色,倒似好得多了。”
王德贞这才盈盈施礼,眉眼间多有得色:“多亏蔡婕妤和诸位娘娘的照拂,方才张太医说嫔妾已经不打紧了。昨儿皇后送来野山参,前日太后送给嫔妾一盅燕窝,皇上也时常派人来问。有劳这么多人挂怀,嫔妾怎敢不见好。”
三方博弈互相不敢轻举妄动,倒教她小人得志。苏湘斜睨着她浅薄轻狂的模样,更懒得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既然大好了,王才人准备何时指证太后?”
王德贞吃了一惊,急忙环顾四周,半嗔半怒:“哎呀!蔡婕妤怎可如此说话!太后位高权重,乃是后宫之主。嫔妾何德何能,怎敢指证太后娘娘!”
苏湘几乎气得肺都要炸了,王德贞实在太不知好歹!好不容易保住她的性命,她不感恩图报倒罢了,一次装聋作哑,一次装傻充愣,打定主意出尔反尔。眼见己方与太后斗得死去活来,立时便要见分晓,她却作壁上观,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焉能不令人生气。
苏湘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语气更加冷谈严厉,再不和她客气:“王才人撞墙似乎把脑子一并撞坏了,不记得自己的命是怎么保住的。也罢,王才人便好好养着,改日本宫再来叙话。”转身假装要走,忽地想起一事,对影言道:“蔡大人今日提起铸造九鼎,大理汉白玉甚好,可惜无人搬运。王才人父兄乃国家栋梁,正可为朝廷出力。”
云南地处偏僻,搬运大理石更是苦差事,王德贞一听,顿时泄了七分力气。她翻身下床,又急又怒跪倒在地:“嫔妾冒犯蔡婕妤,请婕妤恕罪!还请蔡婕妤看在一同侍奉皇上的情分上,放过嫔妾年迈的父亲和涉世未深的弟弟。”
苏湘冷冷一笑,回手勾住她的下巴:“别当我是好欺负的!你想跨在我们和太后之间,抓乖卖俏两边不得罪,真是白日做梦!别怪我没提醒你,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你以为握着太后的证据便能高枕无忧,难道忘了你头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若不是我们三道五卡地拦着,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还看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么!”
王德贞瘫软在地,泪珠滚动,半晌方哀哀接话:“嫔妾自知卑微,不敢与婕妤耍心机。不瞒婕妤,太后握着我全家的性命,我万万不敢背叛太后。我自幼丧母,与父亲、兄弟姐妹相依为命。我个人贱命不足挂齿,却不能不为全家人考虑。望婕妤高抬贵手,放过嫔妾!”
她泪水入珠连线滚落,楚楚可怜如狂风中的雏菊,花瓣散落满地。苏湘不忍,俯身搀起她,温言道:“并非我逼迫你赌上家人性命,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过没有,太后为了脱罪,必然将寿庆公主的死推在你身上,再加上张贤妃……”她无视王德贞的惊慌之色,继续道:“几项罪名落下来,你和你家人还能活命么?”
王德贞愣愣出神,她原想游走两派之间,勉力留住一条性命,再不济便牺牲自己,换来一门上下平安,万料不到事态发展早已超乎她的预料。“那……那我该怎么办?弟妹年纪还小,决不能被我拖累。”她复又跪下,摇着苏湘的裙摆,哀告道:“求蔡婕妤指点迷津。”
“指证太后,洗清嫌疑,除此之外再无他法。”苏湘言简意赅,声音干脆利落。
“若嫔妾为蔡婕妤提供证据,婕妤是否答应保我一家平安?”
“只要你拿出证据,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必嘱咐家父照顾王家上下。”
“好……”王德贞犹犹豫豫,沉默良久,似是下定了决心,咬咬唇道:“臣妾只知崇恩宫颂苔负责驯养猫,蔡婕妤问话或有所得,其他概不知了。”
苏湘气结,开导了她半天,只吐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若她真的只知道个颂苔,太后何必费心劳力地杀她?苏湘直直盯了她一盏茶时间,仍不见她有松口的迹象,终于长叹一口气:“我给过你机会,要怪只怪你自己没有珍惜。”
苏湘拂袖而去,莺语跟在身后,忿忿不平:“娘子给了王才人那么多机会,她还是半句实话没有。娘子当真好性儿,苦口婆心地劝她,要是换成王婉仪,早就命人掌嘴了。”
苏湘苦笑,听她提起王洛芷,追问道:“我命你盯着和音宫,王婉仪可有动静?”
莺语呆了呆:“王婉仪照料皇三子,一切如旧,常常陪着皇上。”
苏湘闻言微笑,赵佶风流不羁而思维缜密,当前有能力搅局的唯有王洛芷而已。他既亲自出马抚慰王洛芷,必能万无一失。苏湘甩甩头,拂去方才的不快,信心十足地舒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色:“晚霞行千里,明天定是个好天气。太后日日窝在崇恩宫,如坐针毡,也该是出来走走,看着一切归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