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早料到她这么问,回得很畅快:“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呢,是我们从保婴堂抱回来的,我们没见过你的父母,但是可以肯定,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若不是家大嘴杂,佣人们乱嚼舌根,尹媛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尹氏生了闷气:“谁不想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只认自己做亲娘……”作伤心状,用帕子点了眼角。
“我的父母是北平人。”
“是的。”尹润答道。
尹氏惊愕地张大嘴,欲拦已太迟。目光过处,尹媛已现了泪花,是惊是喜已无谓,她要的是答案:“父亲,请你告诉我,他们是谁?”
尹氏颤抖着,抑制不住地,她哭出了声。一直沉默着的尹润这才起身,他的沉默带给他恭谦的假象,半晌,才说:“我们得知,你的亲生父母是北平人。可是,他们的下落,我们实在不知。”
“你们很清楚,但是你们不会告诉我,你们甚至不愿意我出门,因此缠了我的脚。因为你们怕我有一天会找到我的生身父母!”
尹媛愤怒,这个世界带给她的是什么,是十几年的囚禁和一双旧时小脚!怒至极处,反而冷静,静至无语,偏偏生了惊心动魄的感觉。
她上前一步:“他们还活着,是不是?”
脾气急躁的尹润这时竟也无措,他一直试图错开尹媛的目光。
尹氏缓过来,悲悲戚戚的:“我们养了你,也是存有私心,想给芝琪找个姐妹……那年,到处都是战争,走到哪都不容易,谁还会在意一个弃婴的父母是谁。”她把“弃婴”二字咬得特别重,接着,得了理一般,硬气得很,“你现在已经嫁了人,来娘家也只是探探养父母,串串门。今后,你有了孩子,就会知道养一个孩子多么不容易!你会明白我们的苦衷!要怪就怪你懂事得太早,乱听下人嚼舌根,害我们整天担惊受怕,怕失去你。”
尹氏又说:“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郁老太爷非得要你嫁入郁家。早些日子听了,说是老太爷病重期间,脑子糊涂了……见你嫁过去过的是好日子,妈妈也就放心了,这才没多问。”
戏演得近乎完美,幕落了。
尹媛毕竟年轻,听不得温情的言语,心一软,几乎信以为真。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便告辞回去,折至尹家花园,小灯光薄,楼底泄下一片轻阴,尹芝琪走了出来。
她很得意:“我知道你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我也清楚我的父母他们肯定知情。他们不会说,但我可以告诉你。”
尹媛不相信:“你不知情。”
“我现在不知情,但是我可以偷偷地问呀,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不会瞒我这个亲生女儿。你说是不?就算他们不想告诉我,我也可以慢慢套出来,我有的是办法。”
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尹芝琪是绝对不会做的。她有个条件:“我帮你打听清楚之后,你别再往这里跑,你再也不是尹家小姐的身份,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正中尹媛下怀,她答应。
暖气从玻璃花房里溢出,低的草叶尖的积露,珠子一样发光。灯火在风中微漾,飘起的人的眼神也迷离莫测,尹媛想着,就信她一次吧。
回身时,她走得很快,身影汇入晚暮,薄有颜色,玲珑透花的提跟,垂落鞋后,摇曳了一路风情。
“三天后,这时间,在江边路口第二棵梧桐树下等我,我会给你满意的答案。”
这是尹芝琪的话。
陡然掺入墨汁般,夜黑黑沉沉压了下来,白昼积下的暖意倏地敛尽,寒风冻地,园里花草早已谢尽。尹芝琪看着尹媛走远,一点儿轻笑漏出眼尾。
“傻子。”她咬牙,轻蔑地,挤出这俩字。
天黑街静,巷里的人愈加稀少,尹媛走了大道。街上有人在用水冲刷地面,满帘的灯火流动,血水汩汩,流过缝隙,夹了无数的腥艳。每天都有人死于暗杀;每天都有人披挂孝服,跪在路口烧纸,性情点的,跺脚大骂:“真是比军阀还凶残!暗无天日,暗无天日啊!”
扬起的纸灰亡灵般幽幽浮浮,咒语似的不祥。
大概亡人不是亲人。尹媛这样想。
每次遇上这类事,尹媛就绕道行,她极少坐车,不远的路,她喜欢步行,只有走着,才能感觉到双脚的存在。
郁宅里亮着灯笼,满园灯火通明,檐下栏杆处,一只只小灯笼坠着流苏,煲出温柔的光。人走过去时,满脸的花枝暗影。
园里并不安静。郁修明的车停在门口,尹媛料定他在,后园打打闹闹的,却无人围观,佣人们都被支走了。
“尹夫人救我!”
柳落白扑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
整个戏班子都在,无人敢上前阻拦郁修明。未等尹媛开口,郁修明挂上笑,说:“嫂嫂,您别见怪,我只不过是来请这戏子来我家唱一出戏,唱完了我就送他回来。”
柳落白也并非好惹,眼一瞪:“我只在这大院子里唱戏,谁住这儿我给谁唱,以前是老太爷,现在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他人管不着我!”
他语虽倔强,眼里蕴着哀伤,脸上油彩未净,活脱脱一名愁怨女子。尹媛见不得这些,也不想与郁修明冲突,遂淡然说道:“等你二哥回来,我跟他说说,这戏子是去是留,由他来决定。”
郁修明见此,也不多说什么,拂袖而去。
待人走远了,尹媛才小声问道:“你是否想离开这里?”
柳落白脸色稍变,摇头:“落白从未想离开郁家,外面战事不断,去哪儿都是绝路,我想留在这里唱戏。”
“明白了。”
郁枫飞没回来。连续几天,他总是等她睡了,才携着一身凉气在她身边躺下。尹媛想等他,心里几许烦躁,开了窗,见天幕星子麻密。几更的天?她不清楚,却知道的确很晚了。
直到听见钥匙滑进锁孔的声音。
郁枫飞推门而入,见尹媛没睡,掠过一丝惊讶,也不多问,亲了亲她的额头,自己解了衣物躺床上去了。
她从来不问他去了哪里,就像他从来不会跟她说一样。
那晚的亲昵,更像是夜色赋予她的,丰富缠绵的想象。
“把衣服脱了。”郁枫飞侧首看她,眉梢添了慵懒。
尹媛听话地解掉胸前扣子,一袭旗袍跌落,萎靡谢在地上。房间内有点冷,她抱手,缩了下身子。郁枫飞揽她入怀,像夜露一般温凉的吻,落到她的身上。
灯光还亮着,此时一览无遗。
怀里的女人有点紧张,郁枫飞抬头看她,眼里带了情欲。
他抱起她,两人滚入被褥。
他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类似于……原野的清味。
长发披散了一枕,他体贴地用手拂到一边。
寒冷从发尾沁入头皮,温情像突然被人藏了起来,尹媛有了抗拒,一把推开。
“你怎么了?”
他的眼里清楚写着疑问。和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几乎每一夜,或者隔几夜,他们鱼水交欢,享受并满足彼此身上每一个细胞的情欲,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
一阵沉默。
尹媛开了口:“我有些事,藏在心里难受。”
“你说,我听着。”郁枫飞坐起身,楼了她在怀里。
窗外风有些大了,温暖的臂弯,尹媛确确实实是喜欢的。她不傻,不会向郁枫飞抖漏顺音的话。只是今晚,忽然想向这个作为她丈夫的男人敞开心扉,总有人要跨出第一步。
“我今天去看了养父母,问他们有关我亲生父母的事。”
“他们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不过我确定他们还活着,是北平人。”
这点郁枫飞是清楚的,祖父郁泽卿来自北平,早年认识的人,大多是北平的高官显贵。可他们到底是谁?祖父去世了,父母也已辞世。
上辈人的情谊恩怨他真不清楚。
“也许我们两家真的是世交。”
“为什么没有在遗嘱里说明?”
“我爷爷知道他老了,有些事,只能交给我们去办。遗产不过是一个借口。”
郁泽卿给他的遗书里写明:不能留那个律师。
月黑风高的荒野,他杀了他。
枪声回荡在耳边,散入漆黑的夜,回声会吸空人的思绪,空荡荡的,缥缈无依。上海冬天的风,特别阴冷。
他不是没杀过人,可是这次有点特殊。那人是个律师,不是仇家。
一生走到尽头,还有心愿未圆,郁泽卿让他的孙辈去替他完成。很明显,故事刚刚开始。
“也许有人能帮到我。”尹媛想起尹芝琪。
郁枫飞明白她的心思,颇有嘲弄之意:“你那个姐姐?她告诉你这些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想我从此离他们远远的。”
“你别理会,离她远点。”
“她让我三天后在江边等她。”
“江边?或许她会雇个小混混,一把推你下水。”
郁枫飞闭上眼,他有点累。尹媛支起身子,手指拂过他微抿的唇,送过一吻。娇艳的,她轻轻说道:“我还有一事。”
“园里的戏班子怎么安排?”尹媛知他不爱听戏,对戏班的去留问题无意。直接提到郁修明或许会伤了兄弟间的感情,可她又不忍心柳落白落入魔手。
郁枫飞蹙眉,看着她:“如果三弟继续来纠缠那戏子,你可以遣那戏子回老家。如果他非要呆在这里,又不能保护自己,这怨不得任何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原来他都知道。
“你是这家的女主人,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就是这句话,让她莫名其妙安了心。
一夜平静无梦。
次日,郁家来了客。来者正是上次登门的金忠义,还有日本女人菊枝小姐。金忠义开门见山,毫不含糊,气势颇足,与上次大相径庭。
“我这次来呢,主要是有件要事想问问郁少爷。滩上到处都在传着郁老太爷的遗嘱,我代表市委公家来证实一下,郁家二少爷与尹家小姐的婚姻是否属实。”
尹媛心领神会,回房娶那纸婚书。婚书藏得极好,她深知期限未过,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可当她开了锁后,却发现压在箱底的婚书不见了!
办的是西式婚礼,有证婚人,也必有一纸婚书。她每几天查看一次,今天却找不到了!心一凛,一股子寒气自脚心直窜至脑门。
第一次,尹媛真正害怕了。
翻遍了所有的箱柜抽屉,那一张纸像是溶入空气中,变成透明的,逃离她无措的视线。
郁枫飞也在找:“你把它放哪儿了?”声音微微的尖锐,很焦急。
“不会放别的地方,我记得把它放在这儿。”
“谁动过?”
一阵狂风急促地刮过心壁,尹媛想到了顺音。她曾在卧室里逗留,短短几分钟而已,可谁也不能担保她没再次进来。
金忠义操起一口正腔:“这婚礼无论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都必须有一纸婚书证明你们是合法夫妻。证婚人什么的就免了吧,这年头,人可没纸张可靠。”
不发怒,只因一切尚在掌握之中。郁枫飞冷冷地说:“金先生选错了日子,离我爷爷定下的四十九天还有一个星期。我们现在是不是合法夫妻,这根本不重要。”
金忠义一怔,抹了抹脑门的汗,换了笑颜:“是的,我也想起来了。我只是替公家来提醒一下郁少爷。如果郁少爷不想跟我们合作,那么我们只能按照郁老先生的遗嘱,收了郁家全部财产。您好自为之。”
说完,敛身告辞。
没多久,郁家几兄弟接到消息,纷纷赶来。倒不见郁川。
郁姝君也是一脸惊愕之色,事情太过突然。
“谁能随便进出二哥二嫂的睡房啊?除了顾嫂外,可顾嫂在我们家已经好几十年了,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她,这不可能,我们家散了对佣人们没好处。”
郁天奇弱气细声的:“二哥和二嫂再办一次婚礼……”
“这不可能!”郁枫飞一口回绝,“现在遗嘱已泄露,我不想把媛儿推到风口浪尖上,外面到处是枪口。”
“爷爷该不会是……想杀了二嫂……?”郁修明一说,惊得众人一身冷汗。他哈哈笑,眼皮底下目光阴森,“怎么可能呢,杀了你我们的家产也没了。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郁家赌上整个家产取你一条命。”
几人对望一眼,心中各种想法。
“你闭嘴!”郁枫飞喝止弟弟的狂言。
“二哥二嫂感情增进不少,恭喜了。我刚才只是猜测,二嫂别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