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了,自从嫁进你们郁家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不过你也别急,你迟早会出嫁的,至于嫁给谁,丈夫活得久不久,又是另外一回事。”
郁姝君气愤。她恋赵元宗,依她的个性,早将身心委托了,可是赵元宗会不会娶她还未知,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郁姝君尤为迷恋。顺音知她心事,轻笑:“不过,要想抓住男人的心,你得好好跟你二嫂子学习,这一点,没人比得过她。”
“她有什么本事?”
“这个嘛,我学不来,不过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顺音冷笑,“说了你会信?你们从来就不拿正眼瞧过我,嘲笑我,好像我迟早会当寡妇似的。”
“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学不会,你哄谁?”
“这你就不懂了。你没见过她每晚都要做的功课吗?那些春画……”
“春画有什么了不起的。”
郁姝君嘴里这么说,心里泛开涟漪,看来,尹媛的春宫图真是件宝贝。
顺音嘲她:“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的?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相互吸引。身体吸引是第一位,其他都是次要的。床技好的女人,会令男人疯狂,加上性情可人,男人极有可能爱上她。你二嫂子别的不会,就这个强。自小不出门,光呆在阁楼里研究那些春画,她又是小脚,怪不得郁枫飞疼她,简直都要爱上她了!”
过来人,说话自然不同。郁姝君听得面红耳赤,见顺音笑意斐然,说不出是讽是赞。
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姑嫂各怀心事。郁姝君到底年轻,藏不住心事,问:“你知道那些春画宝贝,为什么当初不拿走它们,反而对我二哥二嫂的婚书感兴趣?”
“我当初就想吓吓你们,顺便让尹媛知道郁枫飞娶她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遗产。你说得对,我现在后悔了,女人么,栓死了男人的心,她自然会拥有他的全部。”
“那些画没什么了不起……”
分明说得极轻,顺音听入耳,诡笑:“你见过?”
“没有。”
两个着黑纱的女人跟在灵柩后,缓缓走着。郁川生前寂寞,死后来送他的人也极少。外界所传郁家与日本人走得近,稍有气节的人避之不及。郁修明还在北方,对郁川遇害一事不闻不问。郁天奇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郁家上下顾得生者顾不了死者,一眼望去,送葬的队伍稀稀落落,悲凉荒芜。
郁姝君清楚地知晓,这个家即将分崩离析。也许,自爷爷定下遗嘱那一刻起,就已经散了。
队伍里有人散着纸钱,他怪异的模样勾起顺音的好奇心,她问:“那个人就是郁枫飞的账房先生沙同?”
“是的,整天钻钱眼里,不过二哥少不了他帮忙。”
“还未娶妻?”
“这模样,又是异乡人,谁会嫁给他。”
丧乐忽然响起,吓了顺音一跳,她敛了黑纱,故作悲状,拿帕子点了点干涸的眼角。
心里有了另外的打算。
医院里。窗台绽放了一丛粉花,花影在墙上描画作态。郁天奇昏昏睡着,眉目淡淡地画在他脸上,虚弱得不真实。医生说危险期已过,好好养着即成,郁姝君仍沁了些泪,转身看着沉默的兄长。自郁川走后,郁枫飞整个人都变了,对任何事都心不在焉,此时花影浮在他脸上,映不出深浅。
郁姝君靠近:“二哥,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别问我的意见,再说了,我反对有用吗?”他充满戾气。
郁姝君噤声,想挽回什么,忙说:“我等天奇好了后再走……”
突然而至的寂寞,郁枫飞从未尝试过。他厌恶医院里的药气,想回家,可家里比这里更冷清,她不在,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没人告诉他她的下落,包括家人。仿佛她是一枚用之便弃的棋子,自那个大雪盈飞的冬日进门,春暖花开便离去。
拂落的新娘红巾,飘在大雪融后的青山绿水里。
还有撕碎的旗袍和犬吠声。
戾气如虎,掐得他无法呼吸。
“二哥,其实我想说的是,二嫂她跟日本人走得很近。”
“她只不过想回去看她的父母!”郁枫飞吼了声。
“可是我无法原谅她,日本人杀了那么多人,抢占了那么多土地,我怎么都没法原谅她!”郁姝君乞道,“二哥,你忘了她吧!”
连家人都如此陌生。蓦地,郁枫飞醒悟:“你见过她?”
“没有。”郁姝君急忙否认,自圆其说,“我只是不愿意二哥你伤心。”
“你撒谎。”
“我不想家里再出现一个杀手。二哥,你忘了我们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尹媛也是这种人,她口口声声说去看她的父母家人,一方面却偷偷给赵元宗送情报,连亲人都可以出卖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你挂念的?”
郁枫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知道她还活着!狂喜潮水般卷过,抓住郁姝君的肩膀,问:“她现在在哪里?”
“二哥,她的出现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大哥死了,三哥……”
“她在哪里?!”
“不知道,或许已经死了。我最后见她是在北平车站,日军空袭时。”
郁枫飞已转身离去。
“二哥,她不是一个人。”
脚步凝滞,他回身:“和谁?”
“一个孩子。”泪不可抑制,郁姝君重了鼻音,“你们一直都在骗我!”
“我去找她。”
“你能找得到吗?”顺音从外面飘了进来,拿着一盒水果,万分怜惜地看着昏迷的郁天奇,说,“也不知道天奇碰到个什么歹徒,你走了,家里没男人了,他们再来寻事怎么办?你让我们这些女人拿身体去挡刀?再说了,弟妹既然在车站,她肯定是想回来,到时候你北上,她南下,如果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她像换了个人,眼里有温柔,即使是故意装的。
郁枫飞不知顺音葫芦里卖什么药,此番话却甚贴他心,他欢喜、忧虑而迷乱,不禁说:“我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我得找人去接她。”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顺音笑,继而说,“让我在你家里住几天吧,你大哥刚走,我守着空房会难受,而且天奇遇到这事,我心里也怕。这样,我和姝君可以陪陪你,一起等弟妹回来。”
沙同也在,这样,她就可以接近他了。顺音想得美妙,双颊染了红晕,刚奔完葬礼的她看上去有点诡异的喜色。
没什么,她就是想要郁家的财产,沙同现是郁枫飞的账房先生,能接近他,郁家有多少财产她自然了如指掌。郁川拿一座老房子就想打发她,未免太廉价。顺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有可能,她也想参与军火工厂……
病床上的郁天奇依旧昏迷不醒,歇在窗台上的日光渐渐褪去,太阳沉了一沉,夜幕漫天遍野扯开来。
江水浩淼,静静东逝去。淑女们的裙摆幻成轻浪,软声笑语无视远处的战火。这里有着令郁枫飞惶惑的喜悦,她会回来的。
黑夜的灯火,照着神情各异的人们。
顺音移步,擦过郁姝君,低声笑语:“你看到没,你二哥这下子完了。遣了所有人去车站,去任何一个可能找到她的地方,你跟我说说,当年跟那女人在一起时,有没有这么疯狂?”
“我希望她死了。”
“为什么?就因为她是前朝遗女,然后她的皇帝兄弟跟日本人跑了?这并不能说明她也是叛国的……不过我喜欢你这样,爱憎分明,一点儿余地也不留。”顺音凑近,悄悄地说,“我跟你一样,也希望她死了。”
贴一角夜色,挂半轮灯光。一串轻小的铃声穿进夜幕,点点摇落、淡去。夜长得像一个苍白的深梦,随时会醒,会拨断心底那根早已膨胀的弦。
打更的人过去了,叠鼓收声。
郁家大门叩响几下轻敲,守夜的人赶紧开门,风灯晃着,一片光影未移,照亮女人的旗袍。有点痛,却很真实,这是郁枫飞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安全极了。
流烟浮尘里,尹媛款款而来。
她身后的孩子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大房子里的少爷小姐们,饭味飘香,他咽了口水,仍没忘心里最重要的事情,惕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要见我妈妈。”
那个男人朝他走来,他有着好看的脸庞和修长的手指,眼里有复杂的情绪,这样的眼神对惕生来说是陌生的,从来没人这么看过他。惕生莫名生了畏惧,抓紧尹媛的手,没想到尹媛避开他,顾自走进去了,淡淡地说声:“他是你父亲。”
“我妈妈说我爸爸已经死了!”惕生因惧生躁,尖声厉叫。
郁枫飞眼里的慈爱一敛而尽,他见到了静怡的影子。
夜晚灯火明亮,屋里几双眼,几种心情。顺音呼吸急促起来,猛地看向郁姝君,似乎要求证什么。郁姝君面如死灰。尹媛已回,她郁姝君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想立刻离开,现在。
大门锁严,窗户放下厚厚的天鹅绒帘子,一丝灯光都不外透。隐约,有算盘拨珠的噼啪声,桌上的饭菜半温半凉,时钟敲响整点。
顺音乐得充好人,移到孩子面前,问:“是不是饿了?来吃饭吧。”
惕生已闻嗅到空气中的紧张,倔了脸:“我要回去找我妈妈。”
“哦,你妈妈在哪儿呀?”
“她被人关起来了。”
“被关了?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呀?”顺音掩嘴笑,她说得极低,差点笑出声来。有些人生性如此,喜窥他人伤口之痛,或剖上一刀,旧疤添新伤,她都快乐疯了!
尹媛看着她。
顺音从未见过如此幽凉的眼神,没错,这个女人自出世起就是诡魅的,遭生母遗弃,被养母囚禁,一双三寸金莲,郁泽卿不惜拿全部家产做赌注,逼她做了郁家媳妇。她像是午夜潜过床前的无影冷风,让人寒毛倒立!
而且,她居然能够活着回来,且毫发无损。
“你笑什么?”尹媛朝她走来,空落的旗袍下,仿佛没有脚。
“孩子可爱,我看着喜心。”
尹媛绕过她,站在郁姝君面前。
郁姝君心悸嘴硬:“你的东西不在我这里,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
“你需要拿那些春画来讨好赵将领吗?”尹媛逼近一步,“把它们还给我!”
顺音的兴趣瞬间转移了,点过一丝笑影,春宫图原来在郁姝君手里。
事情越来越好玩了。
顺音袅袅上前,欲牵起惕生的手,被郁枫飞一手粗鲁挥开:“你别碰他!”
她险些站立不稳。他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她。
顺音失了脸面,索性往沙同的房间走去。
郁枫飞的视线一直落在尹媛背后,徜徉的流光,伤感、温柔,还有点锐利,又似乎有点冷,像个寻求安慰未得的孩子。这样的情景,好像哪里见过。
尹媛冷冷地:“把画还给我。”
“画是赵元宗的小妾拿的,我只不过是传些话给你,与我何干?”
“我见过,它们在你身上。”
“那你来搜啊!”
尹媛一碰她,郁姝君起了火气,猛力推开,因怯生暴,其实她心底也怕。
郁枫飞见状,竟扬手给了妹妹一个巴掌。
郁姝君惊悸,尹媛依然淡淡地:“枫,这是我和她的事,让我自己解决吧。”
她飘落在他脸上的眼神,轻无踪影。
郁枫飞轻轻一颤,她可以恨他,咒他,但不能淡着他。这让他恐惧。
郁姝君气极:“好,你不是要你的春画么,我现在就还给你!”她真打开了随身行李,但是里面一无所有,她保管的春宫图不翼而飞!
内室,沙同在忙着整理账目,算盘打得拨拉乱响,凝神间,见一女人窈窕而来,人未到,香先至。
“先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她巧笑倩兮。
“发财,郁太太。我还有很多工作,郁太太找我有什么事?”
“我的丈夫死了,我一个人感到寂寞,想找人安慰。”顺音搭上他的肩,“你这么年轻,就做了账房先生,真厉害。晚上做账的时候,会不会有点孤单?”
“与钱打交道永远不会累。”
“看来枫找对了人。那你会不会想家?”
“有时候会想,我现在努力工作就是为了早日回家,这么想就不会难过。”
“需要我陪你吗?”
她熟练地开了扣子,与男人打交道是她的长项,何况对方是对人木讷对钱精明的沙同。她已是寡妇,郁枫飞随时可能赶她出门,她现在做的,是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两人滚落在堆满账本的榻上。
夜长长的,廊里亮起的小纱笼渐渐黯淡,一缕风过,终于熄了。
郁姝君被关在暗房里。层层叠叠大小不一无数只箱笼,某个箱子上还有一截烧尽的白烛,也是在这个暗房里,关过尹芝琪,郁枫飞逼尹氏夫妇说出了尹媛的身世。郁姝君抱膝而坐,脸上光洁无泪。她还年轻,心里有梦,这个家对她来说远不及远方的恋人令她留恋。他们有共同的理想,这比什么都神圣。
无故消失的春宫图,此时看来也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