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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枫飞醒来时日已上三竿,有人送来了郁修明死亡的消息:死于绞缢。他恍惚了下。阳光从窗外倒进来,很多年前,他们几个兄弟在这儿围着祖父和父亲嬉耍,还有母亲……很遥远的事了,他都不愿再去想。
“你说,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
他下意识地对床的另一侧说,可那里是空的,尹媛不在已很久了。
墙角是她的空箱,几件零碎物品。
“一点是一人的梦想,两点是两生的情花……”郁枫飞叨念着,兀地,他抓了个瓷具,奋力朝地上甩去,一时瓷片四溅,他才觉得痛快了些。
他忽然想去账房。
郁枫飞走得有点急,沙同刚醒,见他来赶忙招呼溥仪“发财,少爷。”
“账目清理得怎么样了?”
“这段日子理的都是陈年老账,新账目很快就出来了,郁老太爷的账目虽清晰也繁重,我正在努力。”
“你知道我为何请你来的。”
“知道。”沙同抹了抹汗。
没错,郁枫飞看到了账房里的女人。
顺音本是衣不遮体慌乱的神色,见了郁枫飞反而冷静下来,故意搔首弄姿,做出慵懒相。
“这里是郁宅,不是妓院。”郁枫飞对沙同说。
“郁宅跟妓院有什么区别,郁大少爷喜欢郁二公子上过的女人,并且娶了她。现在,郁家的账房先生又看上了郁家遗孀,夜夜春宵。这比妓院还乱哪!”
顺音以为郁枫飞会暴跳如雷,给她一巴掌。但是没有,他转身走了,话未说尽,人已走远,他完全把她当妓女,只对账房先生警告:这里是郁宅,不是妓院。然后走了。
他从没把她放眼里。顺音怎么能不明白。
微微颤着,顺音点了支烟,问沙同:“郁家老三死了吗?”
“死了,今早的消息。”
“估计是被人害了有段日子了,今早才到的消息吧?什么时候轮到这个老二?”顺音冷笑,“郁老太爷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儿子死了,孙子也一个接一个地去。本也算是人丁兴旺,今儿竟……今夜两块钱。”
沙同一愣。
“抠死你个人!要想免费,你得娶了我!”
顺音踢了他一脚,今儿郁枫飞一来,她彻底将自己看轻。
“今晚我们去你那儿。”沙同建议。
“别,那个房子我不会再跨进一步,黑魆魆的,你不怕我丈夫的鬼魂半夜出来,盯着我们?这儿挺好的。”
顺音开始抽烟,烟雾腾腾的,刺得她眼睛生疼。本来可以好好的,她想。
郁枫飞去了医院。
医生说郁天奇的伤已好,可以出院,可是郁家公子怎么说也不愿出院,软磨硬磨到今天还躺在病床上。他说家里危险,还是医院安全。郁天奇的胆小是出了名的。
“二哥,我不想回家,这里挺好的。”
“你要在这里呆一辈子?”
“一辈子也好,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就我一个人,很可怕。二哥,你不会再走吧?”
“不会,我留下来陪你。”
“二嫂呢?”
“她会回来的。”
“我还是喜欢二嫂多些,她安静。”郁天奇笑了笑。
窗外,江水也很安静,谁知江面下是否暗涛汹涌?世事如水底乱草,纠结得无缘由。是不是?郁枫飞看了眼外面的风景,他搭乘的轮船也是这般靠岸,再给他一次选择,他会不会留下来?如果有另外的选择,他会不会走?
“二哥,你在想什么?”
“在想这些年来我做了什么,将来又该怎么做。”
“爷爷当年让你去欧洲留学,是不是学技术呀?”
郁枫飞微笑,点点头。世事纷乱,战火如荼,他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二哥,你会成功的,爷爷不会看错。”
这是两兄弟自出生以来最贴心的对话,直到郁姝君的出现。
郁枫飞颇意外,问:“你还在?”
郁姝君冷笑溥仪“你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我走,我走了弟弟怎么办?”她自怨自艾,“元宗如果还记得我,他会回来接我走的。他肯定会来的。”
“接天奇回家。”
“天奇,你跟我去参军。”
郁姝君有意要跟兄长对着干。不等郁枫飞开口,郁天奇已连连回绝溥仪“我是不会去参军的!”
郁姝君忍不住骂:“没胆子的软蛋!”
“你有胆子你去!我才不会白白去送死,我没你那么蠢!”
“你一个男人怎么一点儿抱负都没有!”
“抱负可不光是去当炮灰!”
“嘴硬,有本事去找那个砍了你的乔樊,先报你自己的仇!”
“姝君,你闭嘴!”郁枫飞喝住妹妹。他知道是乔樊伤了弟弟,他会解决的,他不想再有意外。事情的起因本跟郁天奇无关。
他有点独断溥仪“明天我让人订两张船票,你们南下,离开这里。”
“二哥,我不会走,我已准备把青春奉献给革命,等弟弟身体完全康复,我就去找元宗。”郁姝君一口回绝。
郁天奇躲在被窝里,身子抖个不停。
郁枫飞觉蹊跷,轻问:“天奇?”
于此同时,三十四号外格外隐秘的一条小道,尹氏正拉着女儿问个不停。
“春宫图到手了没?”
尹芝琪摇摇头。
尹氏失望,有点火气:“你怎么这么没用!”
“妈妈觉得容易,可以自己试试。”
“我这张老脸,要是有人看得上,早换个天地了!那妞不是在里头关着吗,弄几张画到手还不容易!”
“妈妈,她的房间里好多好多画……”
“狡猾的小狐狸精!真的肯定也在她身边!”
“如果春宫图在我身上,那不啻于一枚炸弹随身,妈妈,你真放心让我去向她要?”
女儿惊惧的眼神落在她眼里,尹氏心酸难抑,可是别无选择,她不想下半辈子凄苦过活,她要搏一搏。
“芝琪,人人都在找春宫图,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什么?只要有了钱,你的大小姐生活又回来了,住的穿的用的,比以前还好,而且不用每天担心受怕,难道你不想?”
“如果图里没有什么宝贝呢?”
“那他们争什么!”尹氏胆战心惊。
“争一样与我们无关的东西。”尹芝琪挑起一丝笑,“也许我们从来就是局外人。”
尹氏忍无可忍,甩了女儿一巴掌。“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闲言碎语!”
“不用听,有时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对劲。妈妈,你真的亲眼看到了郁泽卿的手下缢死了尹媛的母亲?”
“那还用说?”
“那为什么你和郁泽卿为邻多年,你一点儿事情都没有?”
回忆里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她明明看见那人的装容话语,是郁泽卿的手下。也许发现了她,故意撩下这么句话;也许买通了郁泽卿的亲信,让他绞死福晋。宫里人的手段,岂是简单的?
尹氏一直庆幸自己没被发觉。她被财迷了心,如真是郁泽卿杀了福晋,她能与他同在洋场,且活到今天?
不是郁泽卿又是谁?
尹氏浑身发冷。
“不是藏宝图,也许更值钱……”尹氏贼心不死,“先拿到再说。”
“我不想再进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妈妈,我上过学,可以找份好工作养活你,活得有尊严。我每天都担惊受怕,妈妈,我再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
“你娇生惯养,能干什么活?现在兵荒马乱,哪儿有工作给你,你想去码头当苦力?想让你的母亲去纱厂当女工?你这么走了,金先生能放过我们?”
“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
“走得远也需要路费呀,乖女儿,拿到春宫图我们就走。”
她被母亲囚在这三十四号。
尹芝琪回身,重新跌入酒池肉林里,陪酒陪色,妖艳软弱地向中年男人乞一声:“先生,给口饭吃吧。”然后有了一席小小的地方,容得下她这个身子,容不下她的自尊心。
这是她每天的生活。
今夜,她朝尹媛的囚室走去。朝这个她嫉恨了十几年的女人走去。很多年前,每当尹家花园的桃花开了,开得纷然如火之时,她都幻想着取一把火,连同阁楼烧得干净。
尹媛恨她的母亲,如同她现在的情绪。今夜,尹芝琪比任何时候都了解尹媛。
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
“你又来了,这里真找不到其他可以说话的人?”尹媛斜看她,眼里有什么浮浮沉沉,“能让你进进出出的,金先生真是厚待你,或者说,他真是想要那幅画。为什么不让他亲自来取?”
“他有顾虑,你是郁枫飞的妻子。也许他还能和郁枫飞合作。”
尹芝琪的坦白令尹媛吃了一惊。眼神骗不了人,她分明看见尹芝琪眼里的绝望与苦楚,突发地,奇异地,洪水般涌来。
“你离开这里……”
“我改变主意了,我待在这里,有吃有住,挺好的,外面不见得比这里好多少。”
尹媛仍无法跟她掏心。她和她的母亲,是尹家花园留在她身上的,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不信你愿意呆在这里。”
“我不愿意待在这个房间,我想跟你一样,住漂亮的房子穿漂亮的衣裳。”
“你撒谎。”
尹芝琪落了泪。眼泪砸在尹媛的手背上,滚烫滚烫,她不禁去扶她的肩,衣裳下一把骨头。这是她第一次碰尹芝琪,想象中的她应是健康、嫉性、火爆的。尹媛没想到她这么瘦。真正可怜的人仿佛是尹芝琪,而不是她。
于是她问:“你想要什么?”
低低的,“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我一个人不敢走,也不知道怎么走。”
原来如此。
“我要见金忠义,你走了,总要有人取代你的位置。”尹媛微笑,“当然,我会先让你安全地出去。”
疑心又上来,尹芝琪阴沉的目光:“我不信。”
她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再相信。
“你不信我又何必找我?”
“尹媛,我知道你一直都恨我,巴不得我死,死得越难看越好。我有这个念头,你就迫不及待想跟姓金的讲,好让他一把捏死我,你等着去领功!”
“你死不死,怎么死的,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果然狠毒!”
尹芝琪抛下句话。尹媛知她未走远,果真,她又折回来。
尹媛笑:“要不我们一起去找金忠义,杀了他。”
尹芝琪睁大眼。
尹媛正色:“我分享了你的秘密,你也分享了我的秘密。成交不?”
尹芝琪点点头。
东洋兵哇啦哇啦的斥责声,尹芝琪才意识到刚才动静过大。她去跟金忠义说了声,说尹媛想出囚室,愿意分享春宫图秘密,但她不想其他人知道。
金忠义自然愿意见她。
尹媛记得那天月色如水,点点滴滴洒下来,集成一滩,然后被热色的红灯笼稀释、最后忽略,跳动的是阴郁烛火。她以为会有很多人,围着她,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没有,只有金忠义一个人。如第一次见她那样,他的目光略略驻在她的小脚上,然后开了腔。
“我都忘了,郁夫人是郁三爷请到这儿来的,早知我让下人好好招待。这段日子还住得惯?”
“挺好。”
她坐得安稳,像客。
“我们听了很多有关春宫图的流言,但我坚信郁夫人所知的会是唯一真相。”
“先生都听说了些什么?”
“我们听什么都是假的,真相在您这里。”
尹媛把几幅画摊在他面前,金忠义到底老手,笑着说:“不必展示什么,这些画未必是真的,真的或许已经毁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真相。请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然后你可以直接从大门出去。”
“春宫图里没什么秘密,有的话也早已化为灰,过于陈旧了。”
“此话怎讲?”
这个房间封闭性很好,漆黑的窗和门,似乎有无数只小眼睛游离着,细细观看人的一举一动。尹芝琪也在,金忠义知她在。她知道,如果尹媛说出画里秘密,她再无任何利用价值。尹媛还是郁家夫人,可她呢?
尹芝琪把一根极细的金属绳绕过金忠义脖子,在他身后使劲一勒。
她本力气薄弱,怎扛过一个中年男子的挣扎?
尹媛没想到尹芝琪下手这么快。
她砸了茶碗,拿碎片在他脖颈轻轻一划,暴突的经脉,此时血涌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