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握在手里,黑魆魆的洞口对着自己,尹媛蓦地明白,很大程度上,她是为自己讨了把枪,如果逃跑未果,她可以朝自己开上一枪,像尹芝琪那样,可以死得干净利落。
墙上贴了一角灯光。
郁枫飞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是车灯的光。光弧划过,车渐渐行远。有人故意把车停在楼下,打灯示威。来者是谁?
郁枫飞想到郁修明,无数起刺杀都是亲兄弟指使,他死了,莫名的暗杀也随之消失。车已驶远,车里坐着的也必定是熟人,郁枫飞想起乔樊,郁天奇是他所伤,他定会再来。
金忠义死于情妇之手,这滩上风云骤变,郁枫飞不得不提防。
压在心口的一件大事也终于有了决策,他决定去看静怡。很多事不是恨,是跨不过对自己的怨。
他走了很久,才到这里。
静怡坐着,很安静。顾嫂让她梳洗过了,长发下现出郁枫飞熟悉的面容。分离不过几年,她不会老得这么快,她依旧青春貌美,如他,也依然风度翩翩。
“枫,”静怡开了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
郁枫飞离她两米远,阴沉沉地,听着这个女人的话。他不再相信她,什么话都不相信,脱口而出的竟是:“你确信他是我儿子?”
静怡大惊:“惕生当然是你儿子,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郁枫飞确定这女人没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在装疯卖傻,自毁形象。作孽太多,她不得不依靠乔装继续生存下去。惕生当然是他的儿子,错就错在也是她的儿子。
他心里有结,越解越繁复,解不开了。
静怡低说:“这个房间真好,暗暗的,墙壁和门都很牢固,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我感觉安全极了。我在外面这么多年,每一天都担惊受怕,倒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孩子。我怕你连孩子都不要,连我们母子一起杀。不过我知道惕生在这里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从没有这么放心过。”
“别装疯卖傻的!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母?为什么!”
郁枫飞跨不过自己这道关,每分每秒都在后悔,在怨恨自己。
静怡敛声屏气:“因为他们该死。”
“他们什么都没做,他们是无辜的!”
“不,如果我能选择一次,我仍然会杀死他们。”
静怡站起来,眼仁里烛火飘忽。她太冷静了,冷静得仿佛在诉说一件不堪一提的往事,或者说一件无任何遗憾的事,她自认没错,于是可以理直气壮。
“他们是你的父母,但是,他们是卖国贼,自古叛徒落得千古骂名。我静怡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杀了他们。错在我认识的是你,爱上你,心甘情愿怀了你的孩子,还要生下来……”
她吃了郁枫飞一记耳光。
意料之中的事。静怡笑得凄凉,如果他给她来一枪,心里反而不这么难受。
“你杀错了人,他们都是正直的好人。”郁枫飞也冷静下来,“今晚你准备下,明早我送你上路。”
他真要杀她。
“你真以为他们是正直的好人?你们郁家就没有出过什么臭名昭著的逆贼?”
郁枫飞想到祖父,他从不愿承认祖父是“卖国者”,但人人皆知郁泽卿勾结外洋私贩军火,挣得偌大家产,落下万古臭名。还有,他逼死了尹媛的母亲。
“你说这么多无用。”
“郁枫飞,你真不记得当天的事情?”
他怎么可能忘记,回忆里的,梦中的,枪声演绎过无数次。静怡杀了他的父母亲,伤了他。多年后,她再残酷地问他:你真不记得当天的事情?
“郁泽卿也在,我知道郁泽卿在,但我没杀他,我选了你的父母。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是他们。”静怡诡笑,“可怜你现在还不知道……是的,我说过,郁家的人都该死!郁泽卿该死,你也该死,还有你那几个兄弟,报应!”
她又目露凶光。郁枫飞认为静怡是临死前的抵抗,撒个谎使他生疑好让自己有脱身的机会。可是仔细一想,那天,祖父并不是不在,如静怡要杀他,完全可以先选择祖父,为何要选择他的父母?
郁枫飞蹲下来,直视这个他曾经错爱的女人,轻说:“我以后会告诉惕生。但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他的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爱国者,她骗了他的父亲,然后杀了他的祖父母。”
静怡大骇,儿子是她的软肋,她不允许儿子恨她,她不信郁枫飞会这么说,她不信!
“他是你儿子!”
“我也是我父母的儿子。”
“我要见他,求你。”
“先告诉我你所知道的。”
静怡软绵绵地坐在地上,身下黑影扭曲无力。那时的她多美多年轻啊,是女校里最惹眼的一朵花,时常参加爱国游行,上街喊口号发传单号召人们抵御侵略者、严惩卖国贼。那时单纯的心,是可以为了一句话轻易奉献出全部的,她也因此赔上自己的一生!
来找她的那个人说是地下组织者,是个严谨的为国主义者。要她打入郁家内部,帮他们暗杀卖国贼,她将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静怡不在乎报酬多少,加之对郁泽卿的恶劣名声也有所闻,很快就答应了。
她有意接近郁枫飞,成了他的女友。
那人给了她一张名单,写的是郁氏夫妇,郁枫飞的父母。
静怡接手是以为对方要她杀郁泽卿,没想到要杀的是郁氏夫妇。
她以受害者的姿势回忆着,声音是串沾了血的银铃,轻轻摇着,摇出血腥往事。风一吹,腥气扑鼻。她闻不到,沾的是他人的血。
“他是谁?”郁枫飞想不到那人的身份。
“你以为他会告诉我真实的身份?你们郁家的仇人那么多,得罪了天底下的人,谁都在盼郁家家破人亡。”静怡冷冷地笑,“不过事后我收到了一张领钱的单子,然后他们要我再杀一对夫妇,可我不愿意了。那人大意,说夫妇姓乔,我记得很清楚……让我见惕生一面。”
静怡泪流满面。灯火披沥肩头,这儿的幽暗暖暖的,带种死亡前的宁静。
待她抬头,郁枫飞已离开。
房间深处有灯,郁天奇忙着整理行装,年轻的脸被灯火染红,这令他看上去与以往不同。郁枫飞在他身后站了很久,蓦然开口:“你要去哪里?”
“二哥,我想好了,去参军。战都打到家门口了,我不能每天呆在家里,我要做出番事。”
“你可以做些别的事。”
“这是我想做的事,我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二哥,我终于可以做点事儿了,和你一样。”
“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姝君要求你这么做?”
“三姐提醒了我,决定是我自己决定的。”
“你先考虑一段日子,如果还有这想法,我同意你去。”
外面是什么世界,年轻的身体往战火里送,大多再无踪影。郁家兄弟只剩他和郁天奇,郁枫飞舍不得这个最年幼的弟弟,他太清楚参军的结果。
郁天奇笑:“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担心我。可我不再是小孩子,我的路我自己走。”
他顿一下:“大哥死了,三哥也被人害了,死后还留下无数流言,说是勾结日本人,死有余辜。还有二哥你,继承爷爷的事业,贩卖军火,外面也有流言不断……但我深知二哥你不会和敌人勾结,你的武器是用来杀敌的。郁家名声不好,如果我投身抗战,能为家里阻断些许闲语,改变外界对我们的一些看法。最重要的是,这是我想做的。”
郁枫飞惊讶弟弟的变化,他不舍又欣慰,千言万语汇成鼓励的眼神,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
郁天奇神情柔和:“二哥,我以前胆小怕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小时候遭过惊吓,我一直自己担着,我没想到说出来会让自己轻松许多。”
郁枫飞一把抓住弟弟的肩,问:“你记不记得那个逼父母签字的人是谁?”
问得突然,郁天奇一愣,摇摇头。当时太小,记不清那人的容貌。
郁枫飞说得艰难:“杀害父母的凶手现在已经抓到了,我希望你能够晚点再走……”他不想再独自承担这个局面,这些年来的压力催得他要崩溃。
“二哥,我陪你。”
兄弟俩又聊了些话,两人慢慢踱着,踱到天井,郁泽卿的遗像前。香火熄了,郁枫飞重新点燃,光亮一点一点谨慎地跳着,烟徐徐释放。
郁天奇想起了什么:“二哥,我还记得父母在胁迫下签了字后,被爷爷痛斥了一顿。爷爷一直是不喜欢我的,我想大概是这原因吧,我不知道父亲签了什么重要合约。”
地上有血。滴落地板溅成细微的血莲。
血迹转了个弯,往门外蜿蜒。
一刹的恍惚后,郁枫飞明白了什么,他往外跑去。院里风很大,几时的天,他不记得了,只知道天色很晚,院里的女人满身是血。
郁姝君站着,风扬起她的黑发,鬼魅般溶入夜色。
“二哥,我知道你舍不得,所以我先下手了。你不会怪我吧?”
静怡躺在里面,眼睁得很大,呼吸早断。
让我见惕生一面。她求他,最后一句话。
郁枫飞想抱起她,终没有做,淡淡的,他说:“埋了吧,别让惕生发现。”
郁姝君说:“二哥,我怕她没断气,所以又回来刺了几刀。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你还要感谢我帮了你。父母的仇早该报,当年要不是你执意不去找这个女人,仇早就报了!”
他不能怪她。
而他还有话问静怡,他知道这个女人见到儿子之前,有些话不会说全。他想知道刺杀父母的人是谁,想知道为什么祖父要杀死尹媛的母亲,是被逼的,还是被人诬陷的,太多的问题,可是最后连个可以追问的人都没有!
他看郁姝君的眼神有些残酷。
郁姝君误解了兄长,冷笑:“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做错,如果那孩子不是你的,我连他一起宰了!这女人不能在郁家呆着,只要她活着,一天都不能!”
“你没做错,她该死。”郁枫飞说得极为冷静,“只是,你杀她之前,有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父母?谁指使她来的?”
郁姝君以为兄长会怪她,没想到这么一问,强装的坚强卸去,她落了泪,开始无声,后越来越悲,哭得不能自己。
“我太恨她了!爷爷死了,父母死了,大哥和三哥也死了,一切都是由这个女人引起的,如果父母还在,也许现在什么都不一样!外面流言飞语,说大哥和三哥是汉奸,说爷爷当年逼死了福晋……二哥,我每天都担惊受怕,怕哪天会轮到我们……”
“我没有怪你,你所想的这些,也是我每天所想的。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不想你们其中任何一人有事。”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外面漆黑一片,顾嫂没有点上小灯笼。墙角的木箱空着,只有一叠纸,郁枫飞拆开看,竟是他和尹媛的结婚证书!他不由牵了牵嘴角。
“也许你当时心里的疑问比我多。”他自语,“为什么要走呢?如果真是我的祖父杀了你的母亲,留在我身边你会有更多报仇的机会,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怕什么,还是,有什么顾虑?你知道我会想你,每天都想。”
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她死了,我父母的仇已报,这么多年来仿佛只为这一天。”
“我说过要给你造一座花园,现在花园造好了,你也该回来了。”
郁枫飞看着空落的床,突然意识到尹媛再不会回来了,这个由他匆忙娶进门的女人,甚至来不及谈场恋爱。她有多恨他,郁枫飞完全明白,就像自己恨静怡,弑亲之恨他切身体会。
一阵混乱,郁枫飞沉沉睡去。这是他这段时间来睡得最沉静的一次。
梦里烟幕,一个女子包裹着孝服,缓缓行来,有种出尘的静美。
她的脚很小,身肢曼妙,走来像迎风倾斜的花枝,千娇百媚。
她跪坐在灵堂前,仿佛是他的妻。
兀地,她除去孝服,露出赤红的艳衣,笑得格外放肆。
郁枫飞自梦中惊醒,他下意识摸向床边,枪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