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冷冷的柔仪殿四面已挂上纸幡儿,挽联和祭幛高悬于两侧,八尺三宝灵堂上香烛高烧,三牲和祭物依次叠放,两边是灌满燃油的“长明灯”。
堂下是纵列数排的伴宿者,没有品位的近远亲戚位于前排,素衣丫鬟和太监密密麻麻的跪坐与后头直通殿外,一眼望去便是一片白色。
远远一声拖着长音的“皇上驾到——”方落,四面八方的人群皆俯首叩地,严肃之气愈发浓厚。
李煜身穿黄蓝色祭服,同身后几列丞相及重臣们共穿过前院直达殿前的石阶处,本来朝臣是不允许进后宫的,但现在已逝先后之父是当朝右丞,宋左相又以先后生前母仪天下,文武百官因敬其在世时贤慧之故而申得圣意,前来参拜先后的小殓。
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先后在生前受尽皇上的宠爱,是故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伤心之色,就算心里偷着乐的人,也硬是摆出一副好像自己至亲去世的样子,这一片看下来,反而是李煜的脸色尚算的上平静的,圣意难揣,当下又有人连忙收拾了一下自己过分伤痛的表现。
这时他已经掀着长袍下摆迈完最后一格台阶,目光对上安放先后的灵枢的那一刻,悲痛之色尽现,众人也跟着凄凄嘤嘤起来……这时,柔仪殿内最深处的一个角落,发生了一场无人注意的小小骚动。
“动作快点,徐公公快看到这里了!”一个身披白色麻衣的宫女弯着腰,一张脸抵在灵堂后面的帘布上,那白布上有一个极小的孔,她仿佛正从那儿朝外面的观察着什么,容貌和表情皆被厚重的刘海遮去一半。
“小姐!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这要被发现可是要……”另一个宫女背对着那个弯腰的宫女,蹲着身子大汗淋漓的在一个铁盆子里烧着什么,一边不断四处张望,生怕被什么人发现她们的所作所为。
“嘘——”她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点,还是你现在就想被人发现呀……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要乖乖照办就行了,要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也会办办法解决,再不行起码也不会牵扯到你。”
被捂住嘴巴的宫女连忙点头:“唔……小姐……唔、别说……唔……这种话……要是……唔……真的发生……唔……了……唔……什么……小、小玉……唔……怎么……唔……跟老爷……和……唔…大小姐……的……唔……在天之灵……唔…交代……唔……”
“哪有那么多需要你交代的?”站着的宫女回头撇了一眼,颇无奈的问道:“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啦!”蹲着的宫女终于忙完了手上的事,站起来抖了抖白色麻衣上沾上的草根,神色又是紧张又迷惘的投向那个被刘海遮了大半脸的宫女:“小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后者露出的左眼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扑扇一般美丽:“能做的都做了,也不枉负姐姐今生和我的姐妹情份了,接下来只能再回去静待皇上的判断了。”
“小姐……”
“我没事,小玉,你先回去,我想在这里多陪姐姐一会……梅香阁那头也需要人来掩饰,我回来之前你都得自己想办法了。”厚刘海宫女拉开暗道的门把,轻轻一推,把另一个宫女推了出去。
她曾经有在这柔仪殿小住一段时日,也亏得那时她顽劣的性子,才会把这摸索的滴水不漏,连这屋子里有几个老鼠洞都一清二楚,别说是藏在区区书房里的暗道了。
姐姐会用它来做什么呢……她曾因此做过一百种猜测,最后得出的九十九种都和皇上相关。
没错,这两个宫女正是想法设法从梅香阁溜出来的周夏止以及丫鬟小玉,这番溜出来是夏止的主意,于情于理,她都觉得自己绝不能错过姐姐的小殓。
她双手合十,心诚期盼……希望姐姐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她吧,保佑皇上早日查出雨婕妤之死的真相……也保佑她能早日脱离这皇宫;在她心里,只认定那个雍容华贵的位置、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未来,非那个如牡丹的女子莫属,压根就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替代那个位置。
从未想过……也从来不想被这金牢子困住自己,以前总期盼着那个人能带她远走高飞,现在终于明白,能救自己的也许真的只有自己。
拈一炷香,了一世情。
他接过秋蝉大师递来的瓣香拈在眼前,左右各绕三圈,然后轻轻落在香盘之上——
你应好走……
他忽然想起这个痴痴爱了自己一生的女子在离开前夜的托付……
“好好待止儿,别像对我那样。”
忽然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总是无忧无虑冲着他笑的那个女子……总是夜深人静为他煮上一盅清茶的女子……总是在炙热的天气为他亲手腌致冰镇梅的女子……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一句不满或者抱怨的那个人,原来是什么都知道的。
可她却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才让他知晓这个事实……原来她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并非她这个六宫之上的正妃……是他对不起她,欠了她的,只有来世再去还;而今生,在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可怜兮兮的坐在乐馆门口的那个女孩的时候,溢满胸口的心疼和怜惜就已经注定了这辈子,除了她,他再也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为了区区一个小嫔妃之死,他自然不可能去伤害她,只是为了掩后宫众人耳目之外,他想趁这个机会彻底揪出来那个幕后人,永除后患……
“皇上!皇上——”忽然有人急急奔进柔仪殿,腰上系着块紫玉牌,乃禁军麾下裘副将。
李煜不由皱眉轻斥:“这是皇后的小殓,你大声喧嚣成何体统?来人呐,把他拿——”
“皇上!”裘副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手一张推开前来捉拿他的侍卫,神色万分焦急:“是真的出事了,梅香阁的周主子不见了!”
什么?!
胸口一紧,他眯细了眼……终于开始动手了吗?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周夏止全身缩在一块,使了劲翻滚在大片的白色帷帐之下,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上遇上这样穷途末路的时候。
前头是皇帝和朝廷诸位重臣,隔了一个灵堂之后,便是二三十个黑衣杀手团团围住她猛下狠手,但最可气的还是,这些杀手一进来,就封住了书房的暗道口,此刻她即叫不得,也喊不得,偷偷违背圣旨溜出梅香阁已是重罪,万一这种场面又给那群暗地里敌视她爹爹的别派重臣误会……她就是有二三十张嘴也不够解释呐!
现在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了,能躲一分是一分,幸好这里满房间挂满了白色的帘帐,她打不过他们难道还躲不起?
此时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盼望皇上的人能发现她早已经不在梅香阁,能暗地里派些人手来搭救她……
眼看地上掉下的帘帐越叠越多了,一刀白光又冲着她的方向劈来,她一咬牙,从腰里抽出那把不知何时又回到她身上的弯刀,迎击而上,随后一个打滚又逃进剩余的帷帐之中。
很奇怪的是,面对她完美诠释着“无耻”二字的举动,这些黑衣人都耐心十足的一声不吭的围杀他,竟然没有一个按不住性子前来挑衅的,让她连一点细微的可趁之机都没有。
死士!一个词汇立刻蹦入了她的脑中……眼前的这些就是真正的死士——为了完成任务,不惜用任何手段任何曲径。
那个人也是这样一次次背负着血腥和罪孽在做这种事吗……她忽然想起那一晚他满身的伤和无比疲惫的神情。
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喊一声累呢,或者一声痛呢?明明知道只要他说一声不,只要他愿意回头,爹爹一会原谅他过去的一意孤行,抛开所有恩怨重新接纳他的。
但……这就不是他了吧?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生死关头,这一瞬间的失神便给了敌人的可趁之机——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白驹过隙的瞬间,她的动作虽然够快,但那全是凭本能做出来的反映,耳边是利器割破肉体的锐响声,而后是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的落在冰凉的地上的声音……噗嗒……噗哒……后背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视线里一阵天旋地转……来不及多想,她凭着仅剩的意识,一跃躲开从下方迎来的两把利刃,顺势跳出窗口……脸上闪现过一抹苦笑……
没错,她一开始的逃窜就不是毫无规律的,而是想办法在不受到伤害的情况下靠近印象中的那个窗子,只要能逃出去……只要能逃出去……
可惜……凭着最后的力量,也只能够做到这一步吗?
眼皮重重的抬起,又坠下……最后一幕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飘然绝尘的白衣。
这一眼,如遭雷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