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下他一个人出去了。她还是出去了。
无妄睁开眼——他就知道她一定会打晕他,一个人出去面对那一支支要她性命的利箭;即使让她明白三年前的事是误会,事到如今果然他还是不会被原谅——
他咬了咬牙,站了起来,在昏厥的那一瞬间,他在自己的丹田中逆沉了口气,因为夏止那一下拍得太突然,直觉不妙的他只来得及做出个微小的反应——但是幸好,幸好他的抉择是对的,起码紧紧一刻,他便能勉强起身。
无妄的目光慢慢,慢慢的顺着自己长久弹琴而修长的手,慢慢的推开了门,把目光投向外面——他心急如焚,手却在颤抖;他还在害怕,害怕一切都迟了、晚了——他怕这一推开去,眼之所及之处便是她倒在乱箭之下的尸首……
来得及,一定、必须、决不能来不及呀!
她还活着。
夏止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前跑着……
身后这些人,他、他、他,还有他们,明明都是无冤无仇未曾见过一面的人,竟然一个个都想要她的命!
可是,不行哟,她……她还不能那么快就让这些人得了意去。她要走的更远些……起码逃出这片林子。
她要他活着,不管是处于私心还是她的自尊。
“快拦住她!她左腹和右脚都中了箭,跑不远了!”有人骑在马上忽然喊了句。
这一句好像出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像一下触发了山崩,包括射手在内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发一声喊,对着夏止扑了过来。
她一个不留神,忽然被一个小个男人扯住了受伤的右脚跟。
痛!
还来不及呼叫出声,她又一下被很多人攘到在地,有人扯她的衣服,有人扯她的手,有人扯她的头发——甚至还有人去拔她身上的箭。
放手啊!她很想冲这些人大吼让他们松手,无奈此时失血过多,内伤过重,头晕眼花不止,根本没有力气再扯动嘴唇。
真没用……她忽然很想这样嘲笑自己,又觉得自己好傻好傻;因为凭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想要保护他这种念头本来就是全天底下最可笑的念头了——一瞬间夏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蓦地回过头——
无妄站在那里,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呆的望着她这个方向。
真是糟糕透了!
她暗暗啐了一声,觉得这辈子,哪怕是下辈子,都再也想不出比这更糟糕的场面了,但是有什么东西,仿佛从她那被压的严严实实的灵魂里破土而来,慢慢开出了芽。
无妄一只手搭在门上,另一只脚正准备抬起。
目触所及之处,皆一片惊心动目的狼藉……
他的肩膀开始不由自主的强烈颤抖,但是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夏止已经头昏眼花,以至于完全觉得他是没有在动的。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念头,那就是——
“从此时起,我不为任何人效命,不欠任何人恩情,寂寞也好,孤独也好,自甘如饴,只是——”
他瞪着她倒下的地方,环视周围那些曾经践踏或伤过她分毫的人,双目猩红。
所有的人都被这寒气洌人的目光震了震,仿佛那目光并不仅仅是望着他们,而是像一把尖锐的利剑,一层层的割破他们的皮肤、肉体、骨骼、心脏、直达灵魂!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
那个白衣的男子就那样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那个女子的身边,慢慢蹲下,然后抬起手,温柔的摸着她混合着泥土的长发——
他在说话,说的很轻,很轻……
“我既然这么决定了,决定我的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做主,又怎么能再让这个傻瓜一个人去冒险,你说的对,如果什么都不说出来,又怎么会知道对方是怎么想得,唯独你,我想一辈子让你欠着我,一辈子欠着你,一辈子彼此都还不清彼此。”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快回屋里去啊!”她在杀红了眼的人堆中望见了他,她惊恐地望着他满脸的痛楚,从一开始就强加在她身上的痛楚竟然都比不上他的出现带来的打击。
“你怎么能偷听……偷听人家讲话……混、咳咳……混蛋。”夏止虽然已经神志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把他那段冗长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个清楚,即使她完全无法相信这种话是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的,怔了半天,忽然就扒在地上抽咽了起来。
被人射中两箭的时候,她没有哭;被人拉倒在地的时候,她没有哭,被人推嚷拉扯甚至随意践踏的时候,她更没有哭。
可此时此刻,只是因为他的一番话——她放声哭了出来,泪水顺着脸上的泥流入嘴里,是苦还是咸已经分辨不出。
“为什么……”
他穿过人群,在人堆和箭雨里,以一种异样的神情——宛如从地狱深处归来的阿修罗,所有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他慢慢抱起她,先后点穴止住她身上伤口的流血,在他的眼中,此刻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其他事。
“啊!”忽然有人在这慑人的气势中惊醒过来,不经思索就喊道:“都在磨蹭什么,还不快点动手!”
周无妄想单手抱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但双手又无法施展,只好单脚点地,“噌”的一下弹出十尺开外,趁刚才的时间他已确认过夏止的伤口,万幸两支箭都未射中重要部位,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失血过多,以及,左胸上那不知被谁的一拳造成的内伤。
他得尽快她冲出重围,她的气息已经开始紊乱,再不快点疗伤的话只怕会愈发恶劣。
“你——”这时夏止忽然吐出一个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恢复了意识。
“别说话了。”他的心一阵阵的作痛,从不知道她原来心心眼眼里装的全部是他,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也……不,他是知道的,只是一直以来自己蒙蔽了自己,欺骗自己故作不知。
她在他点点头,咬了咬下唇,终还是颤抖着问了一句:“你能活着出去吗?”
三年下来,他改变了她,至少比起从前,她变得达观,变得淡然,变得很知命、很随心——谈不上是好是坏,但总之,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丞相千金了。
三年,好像改变了很多,很多。
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是三年而已。
然而,终于等到了这个冷漠无情的男人,肯唯独和她牵扯上关系的时候——
她很担心,很担心这样的时光很短暂——
被他记挂在心是一件很令她开心的事,若是这种开心的事只保持了短短的几个时辰——
她宁可自己从来也没有被他记挂过。
“你能活下去吗?”她微微一笑。
只要他能活下去,能一直记着她……
“哎……”她轻呼出声,只感觉一片凉凉的双唇贴在了自己的眉心间。
“是我们。”他眯了眯眼抬起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婉语气肯定的、笃定的、极致不容违背的说了出来。
她鼓着气瞪他,终于好气又好笑罢了:“我这个师傅是有多任性?”
“很任性。”他浅笑回她。”
“我点了你的二穴,你逆行解开穴道,此刻功力顶多恢复三成……”
“你怕么……”三层还算多了,此刻他顶多只恢复了两层左右吧。
她点头“本来我怕你死,”她说完又摇了摇头:“但此刻我却怕自己会死,现在我是那么的幸福,老天把我想要得都给我了,又怎么能忍心连感激的时间都不给。”
“不会的。”无妄目光中淡淡的泛起温柔,随机又一脸笃定道:“如果他不给你,就让为师来给你。”
“噗……”
“噗……”
他和她相视而笑,而他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们一起出去,你可愿意以后跟着为师一起生活……外头闲云野鹤可比不了相府,更别说是皇宫……趁现在你还后后路可退——”
“够了,”她已热泪盈眶,一把捂住他的嘴:“我本就不求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更斗不过后宫那三宫六院的女人,最重要的事,心在人在——”
她在胸前轻轻一点,微微一笑:“这里,早就为师傅单独上了一把锁。”
周无妄仰起下颚,终于有什么东西,从他眼里满满溢出。
但此时此刻,你来我往的二人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在包围他们的人群外,还有数十个银刃锦衣的御林军,密密的包围住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