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银杏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包往楼下走。本来昨晚她想打电话问妈妈什么时候来接,可爸爸领先了一步,“奶奶很想你。”一句话就让她想回爸爸家了。爸爸从来只借奶奶的名义说“想你”,把自己隐藏在奶奶的身后,典型的中国保温瓶式男人——外冷内热。银杏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感觉有点假。
银杏站在楼梯口歇口气,目标明确。自从知道父母离婚以后,她就经常需要做出抉择。这让她的心累,很不舒服。楼梯口就像是岔路口,一边往左,一边往右;一边是爸爸,一边是妈妈。两边都是家,又说不好到底哪里是家。属于家庭的温馨与亲情被一分为二,说不清哪边多,哪边少。
银杏小时侯不常见到爸爸。爸爸就是家庭中的另类,只是概念上的亲人。
一次幼儿园老师问银杏:“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爸爸啊?”
银杏一点也不苦恼,答:“不知道。”
“你爸爸和你住一起吗?”
“不住在一起。”
回家后,她传达老师的问讯,问奶奶:“我爸爸为什么从来不去幼儿园接我?”
奶奶答:“他忙。”
“他为什么不和我住一起?”
“他很忙。”
“他为什么很少回来看我?”
“他太忙了。”奶奶用不同级别的“忙”来回答。这些话银杏当时听来认为奶奶言简意赅,是一门艺术。
银杏五年级的时候,爸爸的形象突然鲜明起来,原因是她在家里偶然发现了离婚协议书。看着那张纸,她一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情绪来对待。她知道“离婚”这个词,但琢磨不透。她从电视上看到离异家庭的孩子捶胸顿足,寻死觅活,轰轰烈烈。可惜,这些她都做不来。
银杏找到妈妈,问:“你和爸爸离婚了吗?”
妈妈是非常理智的女性,讶异如同溜冰一般一闪而过,便平静地面对女儿:“是。”
银杏又问:“为什么?”
妈妈坦然地说:“我和你爸爸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为了不影响你学习,我本来打算等你长大一些再告诉你。不过,你现在知道也好,省得瞎想。”
“你们……谁先提出来的?”银杏犹犹豫豫地问。
“一起提出来的,我们觉得在一起不合适,就分开了。”妈妈笑笑,很洒脱。
“你们……挺好玩的。”银杏也笑了。
妈妈皱了下眉,表示疑惑。
“我们班有几个同学的父母为了孩子一直拖着没离。”
“你怎么知道的?”
“听老师和同学聊天说的。”
“我和你爸爸不认为那样就能给孩子带来幸福。”
银杏想起最近新学的一个词,说:“你们很理智。”
妈妈从来都是简单又直白,跟她的职业有关。她是大公司的主管,生活里只有文件、报表、高薪之类的东西,处理婚姻就如同处理一件不算棘手的文件。她的幽默细胞早被这种生活给稀释掉了,银杏记得给妈妈讲笑话从没见她笑过,只“嗯”的一声就代表她听见了。
银杏忍不住说:“你真不幽默。”
“我已经老了。”妈妈说,头往沙发上一靠,一脸悲哀,一如她的年龄。
银杏观察妈妈,一张保养得不错的脸,不显老,可仔细看看眼角的皱纹还是明显的,也确实不算年轻了。“你好象从来都没年轻过。”银杏脱口而出。
妈妈看了她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幽默细胞突然活跃起来:“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不年轻了。”
银杏想想也是,妈妈生她的时候已经30多岁了。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花费好多年时间来打磨婚姻的棱角,等到决定要孩子了,似乎他们已经彼此适应,已经能够在一起继续生活下去了,却又要分开。生活中往往有许多的意想不到藏在某个角落里,需要走过去才知道。
更奇怪的是,离婚并没有让父母的关系彻底走向决裂,他们偶尔也相互走动走动。妈妈带她去看爸爸,路上告诉她:“这些年我和你爸爸关系一直不错。”说完又补充道:“就像朋友一样。”
银杏点头,却不太理解父母的相处方式。
见到爸爸,他对银杏亲切地笑,笑容里溢满着深深的父爱。
对着一张陌生的脸,银杏却有着久别重逢的激动,血流加快,毕竟是血浓于水。喉头紧了紧,她发出声:“爸爸”。声音不象是自己的,涩涩的,青杏一般。
爸爸芭蕉叶般的大手抚上她的头。
新鲜感一过,她发现父爱远不像想象中那么回事。说奶奶想她,她去了,爸爸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她听说父爱通常是深藏不露的,可她感觉她跟父亲的感情无法深入下去。她把这种感觉告诉奶奶。奶奶大而化之地说:“你们到底是相处的时间太少了,你爸爸怎么可能对你不好,不要瞎想了。”
银杏顿悟,原来奶奶一直是在帮爸爸说话,永远无法和她交心。
银杏跟着妈妈过,每周末走到宿舍楼梯口,免不了还是要想一想:去哪儿呢?妈妈再婚了,爸爸找了一个新的女朋友。
这时候,银杏只觉得自己多余。
银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集电视剧,动不动就蹦出一大堆广告,什么“下面更精彩”。好象前面的内容全白看了,有种上当的感觉。
爸爸走过来:“来,女儿,这是张阿姨。小张,这是我女儿。”他兴冲冲地相互做着介绍。
银杏抬头,面前这个阿姨很漂亮,可她最先注意的是她的年轻。
“阿姨好。”银杏条件反射似的说。
“你好!”阿姨殷勤地点头,一下一下,很有礼教感。
接下来,银杏冲动地想告诉爸爸他已经有一个女儿了,不需要再添一个。可瞬间她就用修养克制住了自己。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不关她的事。她终于知道电话里“很想”的深意,一个阔绰的中年男子只会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她感到本来就色彩单薄的父女感情就快要单薄得透明了。
阿姨略显恭敬地站着,双手交叠放在前面,像是在等候上级检阅的士兵。她的笑容纯真、开朗。银杏想这样的人不应该缺少父爱,为什么找爸爸,是因为他事业有成吗?
“我听你爸爸说你住校。”张阿姨没话找话。
“是。”
“适应吗?”
“还可以。”
“我上学的时候也住校。”张阿姨急于寻找她们彼此间的共同点。
“哦。”
“学习紧张吗?”
“我们快期末考试了。”
“是吗?那还挺紧……”
“那还看电视!”爸爸插嘴。
阿姨迅速回头瞪了爸爸一眼:“孩子在学校够累的了,回家就应该放松放松。”
爸爸识相地闭住嘴。
“你说是不是啊,银杏?”阿姨转回来的脸依旧笑容可掬。
银杏笑笑,不答话。
张阿姨又回过头去瞪银杏爸,目光锋利,暗地交流:你看,就因为你吧,前功尽弃了!
“银杏,阿姨给你做了几个菜,马上好。”
“谢谢!”
阿姨转身躲进厨房,那里比较自由自在。
爸爸挨着银杏坐下,点燃一根烟,烟雾立刻弥漫空间,呛得银杏一边躲,一边挥手净化鼻腔周围的空气。
“妈妈还是老样子吗?”爸爸问。
“是。”
“你觉得张阿姨怎么样?”爸爸注意观察银杏的反应。
“还可以。”
“我认为她不错。”爸爸松了一口气。
“哦。”
爸爸皱眉,“你怎么说的话跟刚才说的一样?”
银杏盯住爸爸,突然变脸,一字一板地说:“因为你们俩是一伙的。”
课间休息10分钟,锦乔紧绷的神经终于获得释放,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正在抓紧点滴时间做数学题的君子用胳膊肘碰碰锦乔,一脸真诚,“你怎么不抓紧学习呀?你这样不行啊,会跟不上的。”
锦乔故意问:“跟不上潮流吗?”
君子哀叹地看着锦乔,好像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人,然后继续埋头苦做,心里已将锦乔甩入“垃圾股”。
锦乔自问什么时候俩人的角色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