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乔一向认为历史老师应该具有历史的凝重及厚度,光从他走路的姿势和眼镜的厚度来看,就知道他是学历史的。他走路速度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因为在看书,稍不注意就免不了磕磕碰碰,甚至触礁翻船,如同中华民族漫长而艰辛的发展历程。他的镜片从侧面看足有鞋底厚,且发黄,如是古董还真值几个钱。他平时不大说话,犹如一头沉睡的雄师,只有讲课的时候才清醒,并且开始咆哮。当讲到日本侵华战争的时候,他在教室里气愤地来回穿梭,步子跨度极大,每一步都像是一次战役。此刻他的脸似乎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以鼻子为中线划开,泾渭分明。火焰的一面提醒学生们勿忘国耻,英勇杀敌;海水的一面则淹没怒火,提醒自己还在讲课,切忌过分发作。最后他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一个箭步跨回讲台,手握成拳,“咚”的一声直击桌面,发出“嗡”的巨大回音,十分干脆的气势。砸碎了愤恨,砸回了理智,他泾渭分明的脸也逐渐恢复正常,最后水火交融,左右两极重新恢复一张正常的脸。准确地讲,一张脸就是他情绪演变的晴雨表。
历史老师让学生们周末回家复习历史。周一,他站在教室中间,如同王者,镜片晶亮,满脸兴奋,一手掂量着比他镜片更厚重的历史书,小幅度地上抛,接住,状似轻松,“就这么点东西,早滚瓜烂熟了吧?”
“没有!”回答一致。
“没有?”他的脸色又有所变化,还是以鼻子为中线,“那做题吧,不多,就100道,一会儿就做完。”
结果出来了,他不甚满意,“这次我们班有很多同学不及格。”
“几个?”
“七个啊!”他感叹。然后转身从讲台上拿出一摞纸,“接着考!”
做了大概五分钟,黑压压的脑袋中露出一张哀怨的脸:“老师,光作题有什么用啊,不会的还是不会。”
“对!”他大力地点头,手背在身后,嘴唇坚定地上抿,表示赞同,“我们开始讲题。”
“九?一三记得吗?”他问。
“不记得。”
“不记得?九?一三都不记得咧?不就是林彪自我爆炸吗!”历史老师一副不满而又自满的双重表情组合。
“哦!”众生一音,参差不齐。
“来,看下一题……
半晌,他的头从卷子顶端冒出来,腼腆地一笑,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我跟大家说件私事。”浓郁的神秘感。他一直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从没这么委琐过。
“呃……大家知道,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我相信这点大家比我清楚。”历史老师是指他上课经常被打断,然后不断有人此起彼伏地重复他的话或纠正他的发音。
“可是,以后我希望我能改正,我知道大家一定会帮助我。”他一脸的诚恳,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支持我。”
锦乔看到历史老师周身散发出历史般沉重但有分量的光芒。
“是啊,君子一直很支持!”苏铁抓住机会起哄,他一向善于此道。
君子自从参悟历史老师的C腔J调以后,就致力于四处宣传推广,如同做数学题般勤奋,他觉得掌握这种方言也是一种荣耀和才华。他对历史老师的每个表情和细节都仔细琢磨,反复推敲,舍得花一番工夫。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揭短,君子涨红了脸。他脸皮比寻常人厚,很少脸红。
历史老师不明所以,天真地问:“怎么就他一个人支持,难道你们大家不支持吗?”
全体笑颠。苏铁边笑边点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支……持!支……持!”
历史老师绝对不是故意制造幽默,本性使然。以后差不多每节历史课都可以观赏到这样的情景:他讲到某一处,不论是让他的脸泾渭分明的外敌入侵,还是让他的脸结成一体的国民大革命,他总要被迫停下来,在到底是“四”还是“十”这样的字眼上纠缠不休,舌头打滑。
君子跟苏铁等私下嘀咕,说不妨用女性烫头的工具将历史老师的舌头也烫一下,也许就不至于打滑走调了。
有一段时间,历史老师忙着报考研究生,请来他称之为“师兄”的人代课。
师兄不愧为师兄,对生活的看法比师弟略高一筹。
出来乍到,师兄即开始大谈人生。
“敝姓孙,孙子的孙。”师兄如此开场。
下面一片开心的哄笑。
师兄不大自然,“啊,是孙子兵法的孙。当然,你们可以叫我孙老师。”他精炼的身材没比讲台高出多少。为了突出形象,他一手扶住讲台,尽量挺胸收腹,一只腿习惯性地上下抖动。
这种人都比较自恋,善于自我陶醉。锦乔记得在哪本书里见到过对这种类型人的性格分析。
“其实呢,历史相当好学!告诉你们一个秘诀:不管学到哪里,都和人生联系起来,不可能学不好。比如咱们今天讲的井冈山会师吧,这是毛泽东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毛泽东这个人的人生很曲折,你看,像文化大革命,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呀!不对,文化大革命还没学到是吧,那我们以后再讲。先说今天的井冈山会师吧,是毛泽东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他……”
“老师,这条你刚才讲过了。”苏铁很不给面子,他似乎跟谁都较劲。
“什么?”孙老师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苏铁特意强调“人生”两个字,引来一阵低低的窃笑。
“对啊,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啊。”孙老师反驳。
“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嗨……算了!”苏铁无奈地败下阵来。
“有些同学不要打岔!”孙老师极度不满地瞪了苏铁一眼,继续高谈论阔,“人生这个东西很奇怪,把握不住,捉摸不定。你向东它就向西,你向西它又向东;你向前它就向后,你向后它又向前……”他紧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像陷入某种深层的思考,又像回忆他曾经跳过的“人生的陷阱”。他深吸了口气,最后下了结论:“总之,人生很奇特。”
苏铁不打算再听他罗嗦下去了,他翻了翻崭新的历史教科书。开学以来他还没仔细翻过它,翻起来有点陌生。扔到新书堆里,他肯定无法辨认谁是谁。
苏铁是典型的从小就会念生意经的校园小商贩。他对如何赚钱无师自通,利用同学们学习压力大,没时间外出购物的特点,常将纸张、笔、墨、文具等低价买回在班里兜售,生意竟异常火暴,并声称秉持“互惠互利”之原则。他还在班里开办了一个个人银行,凡是需要用钱的人都可以跟他借,然后付利息,且高于银行同期贷款利息,也有人买他的帐。过生日同学送的礼物,他收到之后一律重新组合包装,等有人过生日的时候再转手赠送出去,且安排巧妙,不露蛛丝马迹。
有一阵学校刮起“卫斯理”热潮,一时间各个角落都漂浮着一层诡异的气息。苏铁不能免俗,来回倒卖卫斯理小说让他发了一笔小财。
苏铁对市场信息一向敏感,他说时尚就是财富。
君子想埋汰埋汰苏铁,便问他“脸皮厚是什么?”
苏铁不加思索地回答:“脸皮厚就是财富的基础。”
君子发愣之际,苏铁拍拍君子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架势,“你还嫩点儿!”
开饭店的没龙虾吃,卖楼的没好房子住。依此类推,卖卫斯里小说的没新小说看。
苏铁去图书馆借卫斯理的小说,原本一长溜的整套小说只剩下残存的几本,在书架上倚立歪斜地支撑着局面,且封面油黑,书页卷曲,落魄得很。苏铁有洁癖,看见那几本死不了活不好的书本来挺恶心,又实在禁不住诱惑,只好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用手纸包着将书拎回班。一路颠沛流离,弄得书从骨折到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