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你,松花要是首都的话,你早尥回去了!”团长运用方言一语击中要害。
大家笑。
“哎,咱们那儿交通还行吧?”苏阿姨问。
“还可以。我们上级干部每人配一辆车,保证我们家用。”团长自豪地说,突出“我们”二字。锦乔想起刚才团长对“官儿”不屑的态度,出于礼貌在心里冷笑了两下。
团长将焦点又聚向锦乔,“孩子,你现在正是累的时候。上了高三更累。高中熬三年,等上了大学就算熬到头了。外国的大学进去容易出来难;咱们中国的大学出来容易进去难。极端的对立。”
没想到,团长对国内外教育还略知一二。
锦乔想着国内外大学之间的差距,皱着眉,困惑,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我儿子考大学那阵儿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说这话的团长眉毛扬得老高,身板挺得笔直,一身凌云的傲气,有点像英模报告团的。“从小我就教育他要严格要求自己,学习不苦不行。‘学海无涯苦作舟’,就是说要有吃苦精神。我们那代人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不信问问你妈妈。我小的时候就没吃过饱饭,鞋都买不起,天天光着脚走路,脚底板磨得全是血。你们现在的条件多好啊,可以上学,可以读书。我那时候想读书都读不了。所以,吃苦是必要的。我主张孩子要能吃苦。我儿子给自己规定每天的饭费10块钱,多出一毛钱他就去吃学校给特困生作的免费饭,馒头就着咸菜。我去年看他的时候他鞋破了,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还在穿。大冬天的连件衣服都不舍得买,单薄着呢……我们家有俩手机,我和我老婆一人一个,我儿子说死也不要……有一次我儿子为了买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吃了一个月的泡面。我知道了那叫一个心疼……”
团长把他儿子说得像五?四青年一般正义凛然,满桌子一共俩女战友都在夸他儿子品质好,感觉像在说一根耐磨钢管。说到高兴处,团长从兜子里掏出他儿子的照片挨个发,每发一张作一通解说,说这是他儿子多大在什么地方照的,当时心理情感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那叫一个详细。就差没把他儿子的吃喝拉撒睡全抖落出来了。发到锦乔的时候出现高潮,团长硬塞给她一张全家福。
“这可得保存好啊!将来等你儿子出息了,获个诺贝尔奖成为世界名人什么的,这些珍贵的资料没准能值大钱啊!”苏阿姨说得很上心,不知是真是假。
歇了口气,团长接着又说:“等我儿子18岁的时候,我就教他‘三要’,你知道是哪‘三要’吗?”
“不知道。”锦乔很想听听。
“啊,这第一,要对自己负责,这点是根本。第二,要对家庭负责。我告诉他父母养育了他这么多年,也不求他有什么回报,但是要做到孝。第三,他眼珠一瞪,情绪激昂起来,声调爬高。
锦乔憋一口气,等着他说。
“第三,要对社会负责,为社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团长总算说出来了,感觉像一堆屎在体内堆积,憋了很久才壮烈喷出。
锦乔想起小时候坐在饭桌上吃饭,听见有人放屁,随口便说:“脱颖而出”。因为那屁干脆,响亮,和团长的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物质。
饭吃到大半,团长提出要合影留念。
没等锦乔摆好表情,数码相机的快门就亮了。照片出来,锦乔看了看自己,一脸打鬼子的表情。
饭局接近尾声,终于有人说了一句:“吃点主食吧。”锦乔把这话当成天籁之音,立刻要了一碗米饭,就着剩下的菜做扫荡工作。
锦乔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饭店都要先点菜后上主食。有一次她跟爸爸去饭店,她饿了,上来就要了一碗米饭,结果爸爸的眼跟炫彩灯似的忽明忽暗。吃完饭爸爸语重心长地说:“女儿啊,你以后再别这样了,跟农民似的。
锦乔说农民怎么了?没有农民种粮种菜咱们活得成吗?你不是教育我做人不能做作吗?
锦乔连珠炮似的问题给爸爸弄得特尴尬,爸爸缓过神来说这不是做作不做作的问题,这是餐桌礼仪。
锦乔说什么礼仪不礼仪的,吃饱饭才是硬道理。
送团长回宾馆的途中,团长问锦乔:“今天跟叔叔谈话觉得有收获吗?”
“有。”锦乔点头如捣蒜。
“哈哈,有就好。今天谈的不深,等下次叔叔来再跟你好好谈谈,到时候保证你收获更大。”团长激动得紫红的一张大脸似乎要喷出血来。
“还……还望多多指教。”锦乔本想说:“还谈?”幸好嘴边最近新安装了个把门的,得以及时刹车。
“啊,不客气!我跟你妈妈是老战友了嘛。”团长非常大度地摆摆手,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一边拆着包装一边语重心长地对锦乔妈重复着刚才饭桌上讲过的话:“要教孩子学会对社会负责任。”目光坚定,仿佛在下达一道命令。他点着一根烟以后,迅速摇下车窗,将烟盒包装随手扔出车外。
锦乔愕然。
流光溢彩的长安街对如此慷慨的馈赠早已厌倦到无奈……
团长走后不久,他所在的松花市突发大火,烧死烧伤数十人,成为全国所有媒体曝光的焦点。市长为此辞职下台。团长正好分管公安消防工作,是否也会受到牵连?妈妈挺为老战友担忧的……
周五语文课上,按照惯例,筱老师读学生精彩的随笔和摘抄。
“十一国庆节放长假7天,我们一家3口一起商量去哪儿玩。
我曰:去陕西看兵马俑吧,还可以增长知识。
父曰:好不容易放7天假,去什么陕西。还不如去桂林,那儿有山有水的,多好玩儿啊!
我曰:还是去看兵马俑吧,那可是世界第八奇迹啊。报纸上说,因为国内外参观者众,在二氧化碳和空气的作用下,许多兵马俑正逐渐被风化,一些参观馆被迫采取关闭保护措施。我们应当及早去,采取抢救性参观战略,不然悔之晚矣,该看的都看不到了。而桂林山水根本不存在风化问题,什么时候想去就去,可以往后安排。
父曰:那好吧,这一次就先听你的。下次可得听我的。
耶!我高兴得一蹦丈高。
母曰:要我说,还是去新马太最实惠。
我和父惊谔之余,大喜过望。
母曰:只需一张月票足矣。
一张月票?
母曰:Yes!一张月票游遍新街口、马甸、北太平庄。
嗨!敢情市内游啊!
我曰:还是在家呆着吧!”
全班笑喷。
“下面这篇摘抄是牵牛的。”筱老师左手卡在扉页查看名字,右手翻到一页。
一篇讽刺中国青少年模仿追风韩国影星的文章,文笔犀利,只是模仿鲁迅的马脚太露,有点拿腔作调。
季月在写作业,可是耳朵一直竖得直直的,像高高挂起的两只红灯笼。她对韩国影星的热爱就像老鼠对大米的感情。
“你抄它干嘛?”季月终于忍不住回头质问牵牛。
牵牛睁大眼睛,不说话。她以前跟锦乔说过,如果选班干部是写在纸上选,那她绝对不会选季月。如果是举手表决,那她不想选也得选。由此可见牵牛对季月的畏惧,并且代表了相当一些人的心态。
“没事闲的。”季月小声嘀咕。
筱老师读完了说:“文章写得倒是不错,可也不是绝对的。个人观点不同,还得凭个人喜好。”
“嗯,这话我爱听。”季月头也不抬地说。
筱老师小心谨慎地看了石榴一眼,眼神复杂。那天她在办公室里看随笔,石榴在随笔里写了自己的现状:迷惘、混沌、不安、恐惧、和家人的矛盾,足足写了四页,每一页上都似乎沾染了血泪的痕迹,最后又写了希望老师保密。她说这是她最秘密的隐私,只想告诉最信任的人。如果连老师也不可以信赖,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信任了,说得无助而惨痛。一行行规矩的方块字泄露出极不规则的心理轨迹。筱老师透过那些字仿佛看到一个扭曲的灵魂在一个洋娃娃般的女孩子的躯体里痛苦地呻吟着,自我挣扎着,还有对周围的一切存在着巨大的信任危机,犹如鼠类面对人类。
筱老师从来都认为教师这个职业是高尚的,有责任心的。虽然教师也是平凡的人,也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是如果教师和教师之间出于相同的职业心理,谈起行为不轨的学生同仇敌忾,谈起不争气的学生来无可奈何,言辞不恭,那她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教师,她的人格就永远高尚不起来,在某些问题上甚至还不及普通老百姓,那你还怎么教书育人?看了石榴的随笔,她紧张得要命,她已经思考好久了,究竟用什么方法去开导这个女孩子。虽然她没有十足得把握去说服和改变那个灵魂,因为它看起来早已严重变形,不是有谁能在一朝一夕可以矫正过来的。但是她必须竭尽所能去帮助和挽救她的学生,争取不让一个学生掉队或出现意外。她打算在石榴的随笔本上写一些话开导开导石榴,语言尽量质朴,尽量感人,引发深思。想想又觉得不妥。通篇的劝导式语言,弄不好反而会增加说教感,于事无补。应该找机会跟她平等地、做好朋友的那种感觉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次,或许会有效果。
筱老师找石榴谈了一下午。她一开始先谈了自己的成长历程。
她说我初中学习很一般,我感觉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是不屑一顾的。我不想当同学们眼里无药可救的人,于是我开始发力。
我找了大量的题来做。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参考书,我就跟同学借。
我订了一个习题本,随身携带着,平时在班里老师说闲事的功夫我都要做几道题,抓紧一切零打碎敲的时间。
那时候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学习的确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我大概努力到半个学期的时候成绩还没有起色。现在你们也是一样。经常有同学问我为什么努力了一、两月还没什么效果,是不是方法不对?方法可能是一方面原因,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坚持,学习绝对不是速成的事。
大约努力了一个学期左右,我的成绩突然进步了一大截。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在班里是前三名,老师同学都觉得不可思议。考高中我考上了我们家那里最好的学校。上了高中我反而发现学习变得轻松多了。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上课认真听讲。有人调查说高中生一堂课的听课效率是25分钟,可是我40分钟都在注意听,等到下课觉得自己的脑袋都承受不了,非休息不可。其他同学坐在座位上学习,而我就一定要出教室到校园里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换换脑筋。
第一次大考,我在班里排名第二,同学们从此对我刮目相看。
筱老师跟石榴谈话以后,石榴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阴转晴。
筱老师抓住时机,又及时在课堂上表扬了石榴,给她挽回不少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