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乔:“去!那你妈还不打断你的腿呀。”
牵牛一脸无奈:“我妈呀,咳!一言难尽啊!”
锦乔看着牵牛一副可怜惜惜相,有点同情她了。
“你跟咱们小学同学还有联系吗?”牵牛问。
“几乎没有。”锦乔摇摇头。
牵牛说:“这周六咱们有一次小学同学聚会,乔老师也去,你去吗?”
“去。”锦乔意外又高兴。乔老师是小学班主任,对她和牵牛没的说。
“那你负责通知腊梅吧。”牵牛说。
“行。”锦乔有一种受到组织重视的成就感。
中午休息时,锦乔到处寻找腊梅。
学校的广播喇叭玩逆向思维,不是挂在高高的柱子上,而像打游击似的从地下冒出来,模样小巧不易被盗挖,音质像被水土过滤了一般纯净。
锦乔找得辛苦,班级和食堂均不见腊梅的影子。这会儿,她会去哪儿呢?锦乔的腿走得有些酸痛,她真想去学校播音室播发一条寻人启示。
从数学楼那边走过来一个女孩儿,个子矮矮的,身体跟年龄有些不相称的胖。她的脚步还算轻盈,一头短发映称出一张熟悉的脸,是腊梅。
“腊梅!”锦乔兴奋地奔过去。
腊梅放慢了脚步,有些惊讶地望着跑近前来锦乔,嘴角微微地牵动了一下,一个尚未形成就化掉了的笑容。
“你让我找得好苦。”锦乔气喘嘘嘘。
“什么事?”腊梅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这周六咱们小学同学聚会,乔老师也去,牵牛让我告诉你。”锦乔满脸通红热切地说。
腊梅不置可否。
锦乔看不懂腊梅的心态,诚心诚意地说:“咱们一起去吧!”
“看看吧,如果有时间的话。”腊梅眨眨眼睛,不太配合的样子。
“最好还是去吧,大家那么久都没见面了,一块儿照几张相,留做纪念。”锦乔充满浪漫与遐想。
“啊,到时候再说吧。”腊梅把重心从左腿移到右腿,眼睛看着别处。
“那……好吧,我先走了。”锦乔怅然若失。她觉得每次跟腊梅说话都挺别扭,就像热饼子贴到冷锅上。好在她对腊梅知根知底,从小就缺少热情与温度,她也就不太去计较。
周六一大早,锦乔起得倍儿早,在镜子前左穿右照地臭美了半天,最后选择了一身淡绿和纯白相间的外套。爸爸开车送她的路上,她突然想起应该送给乔老师点什么,便让爸爸左绕右拐找到一家精品店,精挑细选了一只漂亮的发夹,配上精致的包装。哇噻,像圣诞礼物一般漂亮!
风很大,飞沙走石夹裹着干树叶漫天飞舞。锦乔准时来到了事先约定地点——代表着孩子们未来理想的地点——北京大学门口,远远就看见十几个小学同学聚在一起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锦乔心里一热,下了车,直奔过去。
“呀,是锦乔!”余梦多多个子高,率先发现目标。这个小眼睛小嘴的女生已经拔地而起,个子高得吓人,梳一根短小精悍的马尾巴辫子。她以前总是梳两个小羊角辫,可爱得像动画片里的小公主,现在长本事合二为一了。
“哈罗!”锦乔亲热地跟久别重逢的同学们打招呼。
“哎,锦乔来了。”
“锦乔!”
女同学们将锦乔围起来,让她体验到一种身处名校的优越感。
几个男生闻声回过头来,跟锦乔打着招呼。锦乔心里面热乎乎的,她感觉还是小学同学的感情更纯朴和真挚一些。而到了中学,由于考分竞争的日益激烈,人与人之间变得更加自私和功利,难得有真情与亲情。锦乔还记得小学时她在班里的个子不算矮,站队总是排在后面。可现在她在这群小学同学面前竟成了小个队员,似乎所有人都是热带作物在疯长;惟独她变成了寒带植物,再多长1公分都难。
一个男生手里拿个篮球,反复拨弄玩耍着,还不时将球抛向空中,再用各种姿势接住,令人想起某部青春偶像剧里一帅哥的习惯动作。他叫虎刺,是当年班里出了名的“问题学生”。一般来说小学老师算是颇有耐性的,学生如果不完成作业或是没通过考试什么的,没关系,放学留下来,老师监督兼辅导,多晚都奉陪。最壮观的那一次全班20多人留下来,恰巧被回班取东西的锦乔看到,令她眼界大开。虎刺凭着他学业的浅薄和脸皮的深厚功力从来都是耗到最晚的那个主儿,最后,连耐力十足的老师也会哈欠连天地摆摆手说:“回家吧,明天接着留。”于是,虎刺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回家。第二天照旧。
以此类推,就连请家长这种对学生来说无异是最掉面子的手段对他来说也无关痛痒。上体育课,老师要求一律穿运动鞋。别的学生拿老师的话当圣旨,他却穿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出场。老师气坏了,问他为什么不穿运动鞋?他说穿这鞋也不耽误运动。这句话逼出了那个原本就脾性暴躁的体育老师的肝火,他伸出脚,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鞋面,那脚力分明是在踩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老师将脚移开,问他感觉如何?他眉头一扬:“舒服。”于是老师重复刚才的动作,并且增加来回碾转的力度,再问他的感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笑了笑,酷酷地说:“更舒服。”然后双眼死盯着老师的眼睛看,里面隐约亮出一把家伙,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告你虐待学生。”语惊四座。
亲自管学生管得累了,班主任想出一条妙计,让班干部帮助“问题学生”,实行一对一互帮政策,将责任分摊。天灾人祸,锦乔竟然摊到了虎刺。从此,锦乔开始了漫无边际的保姆生涯,而且免费。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纯粹的清官,则非班干部莫属。这个官清贫得两袖清风,没一两银子。也许是锦乔比女班主任更具有虎威,蒙住了虎刺,或许是虎刺的良知在某时某刻莫名其妙地被唤醒,或许是一物降一物,或许是什么说不清楚的原因,反正虎刺在锦乔管辖的一段时间内变乖了。于是造成了一个局面:班主任很满意,锦乔很得意,虎刺很无奈。
某一天,虎刺突然找到班主任,告了锦乔一刁状,说她虐待他。
班主任是个善变的主儿,今天夸这个学生好,明天就可以说这人今后没什么前途;前一分钟说学生应该绝对服从老师的命令,后一分钟又改成一味地服从等于抹煞自我个性,比当年大清王朝的老佛爷还难伺候。
班主任把锦乔叫到办公室,当着好几个老师的面,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如果让你跟虎刺坐同桌,你能管得住他吗?”
锦乔想也没想,配合且坚定地说:“能!”要不怎么说那时候傻呢,连句类似“我可以试试”这样含蓄一点的话都不会说,像铅笔一样直来直去,如突遭外力,不折才怪。
“为什么你觉得可以管住他?”班主任直勾勾地盯着锦乔。
锦乔感到有好几个老师都在看她。
“嗯,因为……因为他可能有些害怕我吧。”锦乔颇有些自得。
“你觉得让同学怕你好吗?”班主任循循善诱。
“这……”锦乔有点含糊,吃不准。
“让我告诉你吧。”班主任看着不知所以的锦乔,目光柔和了些,不似刚才如鲁迅杂文般的辛辣犀利,“同学之间要互帮互敬,你没有权利压迫别人,让别人觉得痛苦。虽然你是班委,但是……”
锦乔站着听,感觉周身热痒痒的如芒在刺,很不舒服,有一种所有的努力和心血付之东流的委屈与不平……
看起来,当初那个冥顽的个性仍然主宰着虎刺的灵魂。锦乔想。
风沙肆虐,不时发出野狼一般的低嗥,刺得锦乔的脸生痛。北方的冬季对小女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平等与自由是它的主旋律。一群小学同窗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没有躲避的念头,一个个睁大期盼的眼睛,等待那些熟悉而亲切的名字和身影,等待班主任的到来。时间的隔阂,距离的隔阂,竟然像陈年老酒,愈发的醇美。
“怎么来的人这么少?”锦乔问。没看见牵牛,更没有腊梅的影子。
“谁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接到电话通知就来了。”
“今天天冷,没准会晚来一会儿。”
“再等等吧!”
半小时过去了。
1小时过去了。
……
来的人都来了,没来的人都没来。
大家在瑟瑟寒风中焦急等待。
“给班主任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吧。”有人提议。
“对。”
“好主意。”
电话接通了。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尖细的男中音,是班主任的爱人。锦乔见过那个男人,一个细细瘦瘦的南方小男人,感觉是家庭中的配角。
“喂,请问乔老师在吗?”
“她带孩子去参加比赛了。你是谁呀?”
“我是她的小学学生,我们说好了今天开同学会,大家已经等老师1个多小时了。”
锦乔十分诧异,牵牛明明跟她说已经约好了老师。怎么会这样?可惜牵牛也没来。
“实在对不起。”电话里的男人在道歉:“她可能忘了。”
“哦,是这样啊。”
“那……怎么办?我让她回来以后再去好吗?”班主任的丈夫征求意见,想挽救他爱人的威信。
“噢……不用了!我们以后再约吧。”
电话挂断了,所有在场人的心都从头凉到脚。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也挽救不了什么。老师总有一些权利,其中包括让学生等待。政府更有权力让学生等待。记得建国五十周年大庆的背景活动项目,锦乔所在的学校光荣地被分配到天安门广场中央,正对着金水桥。10月1日那天凌晨4点,学生们就被学校包车运送到天安门广场,在那里一直等到上午10点。当最重要的人物最后登场时,锦乔已经虚脱,差点儿晕倒在欢腾的气球和人群之中。
“怎么办啊?”有同学问。
“散了吧,老师带她儿子参加比赛去了,来不了了。”
“啊,为什么不早说呢?”虎刺皱着眉头埋怨。
“就我们这几个人,怎么开同学会呀?”
“算了,走吧。”虎刺率先骑车扬长而去。
有的人在互留联系电话。
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很快就散光了。
锦乔呆站在那里,看着瞬间聚散的同学们,体味着兴奋而来,扫兴而归的滋味。用南唐后主李煜的诗词“别时容易见时难”、“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恰如其氛。
锦乔掏出那个买给班主任的精美发夹,看了又看,从各个角度欣赏它,在满意自己眼光的同时,随手将它扔进路边一个垃圾箱里。
周一上课,锦乔见到牵牛,质问她为什么不去参加同学聚会?
牵牛颇有技巧地先避而不答,反而问锦乔:“去的人多吗?”
“不多!”锦乔没好气地说,在牵牛面前,她似乎永远都成熟不起来。
既然去的人那么少,老师也没去,她牵牛没去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去了倒显得傻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