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花开照眼新,归来不见旧时人。”
这句绝句乃祖籍上阳城的大学士贺承安晚年告老回乡时所作,阐述光阴变幻、人事非昨之感。贺大学士一生刚直严明,却因小人构陷而憾然辞朝,为当世士林所唏嘘不已,但贺大学士并未就此失意,回乡后创办上阳书院,育教英才,传道授业,成就一代文宗之名。
正是上阳春日,和风薰柳,花香醉人,上阳城外青黛山上一派明媚春光。山道之上人踪熙攘,游客云集,细看来尽是方巾儒衫的秀才书生。
原来今日正是上阳书院中一年一度的春游诗会之日,与会者众。除了踏春出游,也有考较学识之意。只见一个个书生或摇头晃脑,或登临远眺,或席地苦思,或狂奔疾走。绞尽脑汁,只为独占鳌头。
这青黛山其形秀美,远观如眉峰聚,故而得名,东临澄碧湖,山水相映,更增风姿。在山腰处有片杏子林,正当花开之时,粉的,白的,缀在枝头,远远望去,犹如一片花的海洋。
几丛花树环绕之间,铺着一层绣毯,其上摆着一具茶案,有名白衣少女曲膝半跪于前,以极尽娴雅的姿态烹茗煮茶。这少女身旁尚有两名年岁相仿的同龄少女端坐,一个一身紫衣,如云长发全无点饰,只以一根白玉簪绾住,面如新月,肤色如雪,端静而坐,自具一种出尘之姿;另一个却是一身碧色罗衣,眉眼俏丽,清纯可人,看起来年岁仿佛更小,有种惹人怜惜的天真稚态。
茶香飘散,沁人心脾,碧衣少女小琼鼻嗅了嗅,轻轻一笑道:“若兮姐姐的茶道越来越高明了,难怪爷爷每天不饮一杯就是吃饭睡觉都不香!”
白衣少女安然道:“茶艺再佳若无名茶相配总是欠缺,这次你有口福须得谢谢雨暄携来的这极品庐山云雾茶。”
名为雨暄的紫衣女子闻言目光流转,含笑道:“若无若兮你的出众茶艺,这云雾茶落入俗人之手岂不是糟蹋了,茶若有灵,亦当为此幸甚!”
白衣少女若兮淡然一笑,含蓄优雅,显得教养极佳。自身旁八宝盒内取出三只青莹如玉、澄澈碧绿的荷叶边式茶盏置于茶案上,纤手提起紫砂壶,将茶汤分注入三只盏内。微微欠身,请二女品尝。
“好茶!好茶!不用尝都知道是极品的云雾茶,不知道和尚我有没有这个口福?”突闻一语惊声自林间传来。
三女不由微吃一惊,转首去看,却见一名形容邋遢的和尚斜坐在一丛杏花间,对着茶盏猛流口水。这和尚本是一身月白僧衣,却偏偏沾满了油污,腰间别着把士子折扇,上面写着“攀花折柳寻常事,只管风流莫下流”,看起来不伦不类之极。
碧衣少女叱道:“哪里来的疯和尚,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怎可乱闯?”
和尚清俊的面目上显出头疼之色,苦恼道:“小僧是被人骗来的!”
三女听了,有些惊讶,紫衣少女雨暄不动声色道:“那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和尚扭头道:“喂,君公子,你还不出来么,小心和尚被送进官府!”
突听一人道:“你这和尚,忒没义气!”
只见一道身影自林中深处飘然掠来,身法之巧如飞燕穿林。那是名俊秀洒逸的少年,一身粗布麻衣,头发随意的用一根紫带系住,背上负着一柄古色斑斓地长剑。
三女一见这人,齐齐一怔,若兮脸上更是闪过一道红晕一阵苍白。碧衣少女忽然端起茶盏便向他掷去,口中骂道:“岳君一,你这混蛋还知道回来吗?”
麻衣少年不闪不躲,任由滚烫的茶水浇在身上,苦笑道:“茗溪,你消消气!”
和尚很是震惊,瞪大眼睛道:“乖乖,君公子你欠了人家姑娘好多钱吗?”说着话间却心疼的看向那盏浪费掉的茶水。
岳君一无语,这和尚不通人情,哪里知道,欠钱不还不可怕,欠情没有还才叫人无可奈何!他看向白衣女子若兮,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若兮,对不起!我回来了!”
白衣女子忽然掩面而奔,脚下一个趔趄,奔走间竟尔险些摔倒,足见其心情之乱。
茗溪大声道:“岳君一,你这个没良心的,还不快去追!”
岳君一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算了,还是让她先冷静冷静吧!”沉默了片刻,又道:“雨暄,茗溪,这些年你们还好吧?贺师身子可还康健?”
茗溪哼了一声道:“爷爷身体很好,我跟雨暄姐也很好,可若兮姐姐不好,很不好,你知不知道你逃婚这些年让她蒙受了多少闲言闲语?你知不知道她偷偷哭了多少次?”越说越是生气,冷冷道:“我现在真想打你一顿!”
岳君一唯有报以苦笑。
贺茗溪生了阵子闷气,看了看和尚,又问道:“你这些年在哪里?这和尚看起来贼头贼脑,又是什么来头?”
无辜受伤的和尚脸上不由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怎么说也是江湖闻名的小神僧呀,怎么就变成了贼头贼脑?很多大德高僧可都是说过他生具佛根道骨,是佛前护法明王转世来着!
岳君一端然坐下,自斟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方轻叹道:“我这些年足迹遍布九州,行遍了天下山川河岳。至于这个和尚,法号觉空,是他师傅那个老混帐卖给我的。”
“卖给你了?”贺茗溪奇道,“那花了多少钱啊?”
岳君一白了一眼正一脸白痴笑容的觉空和尚:“你觉得会有人花钱买个白痴和尚吗,是他师傅倒给我好处让我收留他。”
贺茗溪问道:“给了你什么好处?”
岳君一道:“也没什么,老和尚哭着喊着教了我三招大菩提指。”
一旁的雨暄动容道:“佛门两大圣地之一菩提宗的大菩提指?”转首看向觉空和尚,“这么说这位法师的师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佛’真如大师了。”
觉空脸上一红,自枝头一跃而下,身姿飘逸,双掌合什道:“阿弥那个陀佛,没错,小僧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小宗门的当代传人了!”
登州嵩岳寺乃禅宗祖庭,有《易筋》、《洗髓》二经传世,七十二绝技名震江湖,素有天下第一宗门之誉,而菩提宗每代单传,却能与之共论,同列佛门两大圣地,可见其声威之盛。真如大师乃是菩提宗当代宗主,神通无量,被誉为当世三大神僧之首,声威犹在嵩岳寺藏经阁长老迦叶长老和西域密宗灵达法王之上。
贺茗溪绕着小和尚转了几圈,古怪道:“这么说这个小和尚其实很厉害了?”语气中满满是不信之意。
岳君一笑了笑道:“小和尚人是傻了点,不过九品修为在他这个年纪确实不算多见。”
世间武学虽流派甚多,各持所论,但自三百年前一代武圣君问道将武者修行划分九品后却无人敢于置疑。一品最低,九品为最,天下习武者能达九品便可称一代宗师,有开宗立派之资。嵩岳寺号称天下九品高手人数第一,可也绝不会超过三十人,觉空能在这般年岁臻至九品确是不可思议。一名九品高手虽不可能力抗千军,但于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却也不是虚妄之词。
小和尚忙道:“小僧也曾听闻贺学士之名,乃一代儒宗,武学精深,所创浩然长歌剑更是名垂天下,小僧那是倾慕已久的了!”
方今之世三国乱世,百家争鸣,但大体以三大学说流传当世。儒家尚“仁”、“义”,以修齐治平为纲领,以天下大同为己任,出世佐朝,大多集于处于北方北唐王朝,白衣公卿,谈笑风流。佛门号“觉悟”,不修当世,不事生产,多依附于南离高门。唯有道家,清净无为,立身超然,不拘于国,势力遍及天下,却又不干涉世间之事。其余诸如兵、法、墨、阴阳、纵横各家则各有所依,争锋天下!
贺大学士贺承安早年学于儒家圣地稷下学宫,文武双全,一身浩然正气已入九品之列,名动天下,乃一代宗师。最令人钦服的便是他结业之后并未留在文风鼎盛、儒道源流的北唐,而是回归故国西秦,从一九品小吏入仕直至当朝一品,三十余年间清正刚廉之名播于国外,更在晚年革新官场,设立新法,为倾颓的国势挽回一丝余晖。
小和尚虽处方外,但对这等造福于众的大贤,还是极为敬服的。
贺茗溪哼了一声:“总算小和尚说了几句动听话。”又眼一瞪岳君一道:“‘你说吧,若兮姐姐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负荆请罪呗!”小和尚插嘴道。
岳君一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兰叔父可在家吗?”
上阳城守兰梦屏与大将军叶振藩一文一武合称西秦国“天南藩屏”,虽是文臣,却泰半时间身在大军驻守的下阳关,故岳君一有此一问。若兮正是兰梦屏独生之女,兰梦屏早年与岳君一之父岳长亭相交甚深,在二人年幼时便订下婚约。兰梦屏本想在岳君一十六岁为二人完婚,却不想十五岁时岳君一忽尔消失无踪,直至今时。岳君一自幼便父母双双离世,孤苦无依,后被兰梦屏接到家中教养,因此对这位叔父敬畏极深。
叶雨暄淡然道:“近来突厥吐蕃蠢蠢欲动,大有联手犯我大秦之势,兰叔叔主持下阳关大小军政事务,不可轻离,已有三月之久不曾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