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服务员敲了敲门，一位漂亮礼仪小姐引着杭航款款地走来了。根喻洪眼睛一亮，顿时心里隐隐作痛起来。这天，杭航穿的与往日不同。往日她只穿一些色调低暗的上衣和长裤，今天却穿了一件艳丽华贵的短袖上衣和一条西裙，薄薄的米色长袜配上发亮的皮鞋，走起路来腰格外的直。她已经五十岁了，但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她径直地走过来，先把手伸到了根喻洪的面前，这种先发制人的状态让根喻洪极不舒服。只见她笑呵呵地说：“嫂子，我有事来晚了，一会儿自罚三杯。”根喻洪无奈地把手伸过去，轻轻地握了握手。刘成玉示意让她坐在他左边位置上，她坐下后向刘成玉道：“刘书记，我来晚了先自罚三杯。”刘成玉忙说：“其实我们也没有开始喝酒呢，罚酒就不用了，一会儿你先给嫂子敬杯酒吧。”服务员拿出茅台酒把酒杯都一一满上。根喻洪说：“我现在不喝酒，我喝白开水吧。”刘成玉说：“喝开水哪能行呢？哪怕喝一杯也行。”根喻洪不再说什么，大家开始拿筷子吃菜。
刘成玉吃了几口菜后，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今天嫂子回来，大家心里都很高兴，特别是我，两年多没有见嫂子了，我更高兴。今儿个我们都为嫂子接风洗尘，希望嫂子开心快乐。就此我提议大家干一杯。”他说完带头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了。大家见书记喝干了，都纷纷起立举杯、饮酒。根喻洪不喝酒，用左手举着杯站在那里发愁。杭航见状忙说：“嫂子，你不能喝我替你喝。”她说着走过来夺根喻洪的酒杯，根喻洪不假思索地一口喝了。酒过咽喉，痛苦的表情在脸上挂了很长时间。她没有看杭航一眼，慢慢地坐下无言。包中年不看四周，只是低头喝茶吃菜。丹阳不时地看一眼杭航，又看看根喻洪，也是悄悄地吃菜。刘成玉只是劝大家喝酒，也没有在意周围人员各自的表情。酒过三巡后，杭航站起来发话了。她说：“我给嫂子敬杯酒吧，嫂子和我是有交情的人，我又是桂书记的老部下。这杯酒嫂子一定要喝下，不然我在这么多人面前真会没有面子。”她说完，先喝了一杯。在天啸市有个习惯，敬酒的人都是先喝几杯，然后再给客人敬酒，这叫“先喝为敬”。杭航喝完两杯后，走到根喻洪面前笑道：“嫂子，你随便喝吧，能喝几杯喝几杯。”根喻洪站起来接过酒杯，她没有马上喝，转过身来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着对方，然后说：“自从老桂出事以后，我就不喝酒了。从监狱里出来后，我一身病，医生告诉我肝功能不好，不能喝酒。老桂走后，我的病愈加严重，酒成了我的敌人。但是今天你杭部长端起了，我一定得喝，身体算什么，生命又算得了什么。人来到这世上，就注定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死后的感觉都是一样的。酒虽然是我的敌人，但今天杭部长给我敬酒那我就不怕这敌人了。我把这杯喝了！”她说完，一下子把这杯酒喝了。
杭航见她今天这么爽快地喝下了，于是就说：“嫂子真是爽快人，不过我们喝酒是高兴事，说什么生啊死啊的。祝嫂子身体永远健康。”
根喻洪喝完酒坐下，杭航接着给其他人敬酒。刘成玉端起酒杯对根喻洪说：“嫂子，我给你碰一杯，你随便喝，喝多喝少都行。”根喻洪端起面前的酒杯，与刘成玉重重地碰了一下，然后随便喝了一点，刘成玉把满满一杯酒喝空了。临了他说：“嫂子，今后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说，我能帮助的一定不遗余力！”根喻洪忙说：“谢谢你刘书记！我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子在南方经商还算顺利，女儿也上班了，她工作很顺心。你放心，我有什么困难会找你麻烦的。”杭航还在那边一一敬酒。这时根喻洪想起两件事，于是忙说：“刘书记，有两件小事，请你过问一下。你看我，说着说着就给你添麻烦了。”刘成玉忙说：“看嫂子说哪里了，有事尽管讲。”根喻洪说：“第一件是我儿子的事。他过去在公安局工作，他父亲出事后他请长假到南方去了，我想请你给公安局领导说说，他的工资可以不发，但警籍要给他保留着。”刘成玉一听这事儿是小事，马上表示可以办到。“第二件事是——”她接着说：“当年省纪委和检察院到我家查封的财产该上缴的都上缴了，但有一部分属于我们私人财产还没有还给我们，另外老桂办公室的物品也一直没有还给我们。你抽时间问一下，看这些东西都在哪儿，如果认定是我们的私有财产，请归还给我们。”刘成玉说：“我问一问这些物品在哪里，能归还了全部归还。”根喻洪说：“谢谢刘书记。”
杭航敬酒敬到金维善跟前，她对金维善说：“金科长近来愈加漂亮了，皮肤光滑细腻，在哪里做的美容啊？”杭航说着看了一眼刘成玉，见刘成玉和根喻洪在耳语，忙收回目光。这时金维善脸红了红，站起身道：“杭部长真会说笑话，我在你面前能说漂亮吗？你是咱市第一大美女！”杭航说：“我老了，美不成了。来，我敬你一杯，酒能美颜，酒能使人年轻。”金维善接过酒杯，一口喝了。
杭航敬完酒后，根喻洪也给大家敬酒。她先给刘成玉敬了三杯酒，刘成玉都爽快地喝下了。根喻洪来到杭航身边说：“杭部长，这么多年来没有给你敬过酒，我也没有想到今天会给你敬酒。今日无约而遇，你给我敬了酒，我必定还你酒，来而不往非礼也。酒是这样，其他事也是如此。刚才我给刘书记敬了三杯，我也给你敬三杯。”根喻洪说着把满满一杯酒端到杭航面前，杭航看了一眼根喻洪，没有说什么，端起喝了。根喻洪又给她敬了两杯，她照样喝下了。杭航喝下这三杯酒，脸瞬时红起来，她盯着根喻洪说：“喝酒与做事是一样的，酒到一定的程度就不能再喝了，事到一定程度上也不能再做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了退路，等于自己给自己找麻烦。酒喝多了能吐出来，做事做大了，就无法挽回。古人云：‘适度做事，量力而行，是也。’”根喻洪正准备往下敬酒，一听她这么一说，也回应道：“是啊，所有的事都有回报，有些事情不是不报，主要是时机不到。”杭航微笑了一下，说道：“是啊，我过去喝酒往往把对手往死处整，结果把别人喝醉了，自己也伤了身体。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伤人如伤己啊。”根喻洪一听忙说：“这个观点我同意，整了别人想着就没有事了，我看恐怕更大的事在后边等着呢。”这时刘成玉忙说：“嫂子，你快点往下敬酒吧，大家都等你的敬酒呢。”根喻洪不再说什么。杭航看一眼刘成玉，没有说话坐下了。根喻洪往下每个人敬了三杯酒，当她敬到丹阳跟前时，说道：“丹秘书长——不，丹市长，祝贺你进入厅级干部序列。好好干，有刘书记的正确领导，杭部长的关照，你前途无量！”丹阳说：“我一定不辜负老嫂子的期望，好好干工作。”根喻洪没有再说什么，接下来给包中年敬酒。她说：“包主任干得也很好，不过他是老桂的老部下——”她说着扭头看看刘成玉说：“刘书记，你可不要让老实人吃亏呀，更不能因为他是老桂的部下不提拔他。”包中年见她这样说，忙道：“嫂子，刘书记很关心我，主要是我工作干得不好。”他怕根喻洪再说什么，忙端杯喝下了。
大家都说酒喝得差不多了，然后散席了。
三天后，根喻洪离开天啸市回家了。
省委对天啸市的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昨天，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井甫成来天啸市宣布了省委的决定：市委书记、市长留任。原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改为非领导职务。杭航升任为政协主席。市委副书记升任人大主任。省发改委主任李承彬来任市委副书记。丹阳升为副市长。还有两个县委书记也升为市长助理。原先的三位副市长调离他地任职。杭航知道她的任职后，先是气得直流泪，然后开始骂娘。她最早瞄准的是常务副市长的位置，后来听说不行，她又盯准人大主任的位置，结果这次让她当上了政协主席，她很不满意。她曾经跑到刘成玉书记办公室问为什么，刘书记说这是省里的意见，他也没办法。杭航走出刘成玉的办公室说了句：“老滑头。”没办法，她只好面对现实，去当政协主席。不过，天啸市不少人都说，让一个对外联络部部长当政协主席，真是破格了。人往往就是这样，本来就吃着尖碗，还认为自己吃亏。
包中年也考核了，但没有提拔，他的单位也没有升格。
市人大召开了四次全体会议，选举了新的人大主任和副市长。政协也召开了会议，选举了新的领导人。
丹阳分工抓农业生产和精神文明工作。一天，他正在办公室听农口几位领导汇报夏粮生产情况，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忙接听，是杭航打来的。她说：“有急事，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放下电话，对农口几位领导人说：“今天就听到这里，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说完，他下楼乘车往政协大院赶去。
丹阳来到杭航办公室，见她脸阴阴的，丹阳就知道有不太好的事情。“出什么事了？”丹阳忙把门关上问道。杭航把手中的一本杂志愤愤地往桌子上一摔说：“根喻洪这个老女人，真的要动手了。她昨天上午跑到省纪委领导那里送了一份材料和一个大包裹，有朋友告诉我是告我的材料，一定与前几天市纪委转给她的所扣物品有关。”丹阳一听，头剧痛起来，脸色惨白，目光马上显出无助和茫然。杭航长出了一口气说：“目前我们只能以静制动，现在我们到省纪委领导那儿打听也不好，弄不好会有副作用。我们还按第一方案行动，马上把她弄回监狱去。她在外边一天，我们就不得安生一天！”丹阳说：“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办！”杭航说：“去吧，越快越好。让你出力的时候到了。”
杭航坐在办公室沉默了一会儿，给老宣打了个电话。电话通后，她声音低沉地说：“老宣，你晚上在金海岸酒吧定个房间，七点钟在那里等我，我要见你。”老宣忙问：“就我们两个人吗？”杭航大声地说：“就我们俩！”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老宣是个不问时事的人，市里调整干部他没有兴趣，杭航当不当政协主席也与他无关，但他很关心包中年。这次他认为包中年应该当个副市长或是人大副主任什么的。有的说包中年五十岁了，年龄有点大了。可是丹阳也是五十岁了，结果当上了副市长。他有点为包中年打抱不平。他每次想到这些，都冷冷一笑不说话。
老宣和小荣在家里看电视，他一看表，快下午六点了。他告诉小荣说：“我今晚出去有事，你一个人在家吃饭吧。”
小荣忙问：“你干什么去？”
老宣说：“我有事，你吃完饭在家看电视，哪儿也别去。”
小荣撒娇道：“我跟你一起去。”
老宣说：“听话，大人们去说事，小孩子不能听。”
小荣说：“我不是小孩子。”
老宣说：“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
小荣说：“我就是要去嘛。”
老宣说：“你不准去。”
小荣转身哭了，老宣忙给她擦泪。她刚来时很听他的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一住时间长了就不一样了，动不动就撒娇，哭泣。尽管这样，老宣还是原谅了她，毕竟她才二十几岁，在他心目中，她就是个小孩。
老宣好说歹说才脱身走了。
来到金海岸酒吧，他定了二楼一个小雅间。他点了两份西餐，要了一瓶法国白兰地，临了他给杭航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在哪个房间。杭航很长时间不与他联系了。自从分手以后，她就没有主动与老宣联系过。她一直很怕别人知道她与老宣有过一段恋爱经历，过去桂中原不知道，现在周围的人大多都不知道，包括杭航的丈夫也不知道。她很少见他，就是有时候偶然遇见，也互相不说话。后来老宣结婚后，他们各自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再后来老宣的老婆走了，老宣一心想跟桑丽兰接近，想娶桑丽兰为妻。尽管他深知桑丽兰和包中年的关系，可他也不在乎，也不去说透，自装糊涂。有一次为了讨好桑丽兰，老宣把他和杭航的事给桑丽兰说了。不久桑丽兰无意中把这件事给丹阳说了，谁知杭航马上就知道了。杭航当时很恼火，她把老宣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并动手打了老宣一耳光子。杭航说：“我告诉你老宣，你再出去胡说，我打断你的腿，不信你走着瞧！”老宣解释道：“我没有说呀！”杭航发火道：“没说？没说桑丽兰怎么知道的？”
老宣挨了训，一肚子火，就跑到桑丽兰办公室质问：“你真行呀，我给你说的那么隐私的话你都给别人讲了，结果让杭航狠狠地批我一顿。你到底给谁说过？”桑丽兰被问得摸不着北，也生气道：“什么隐私？你挨她的批跟我有什么相干？”老宣把杭航怎样训他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当桑丽兰听到杭航动手打了老宣时，她紧皱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只给丹阳讲了，别的任何人都没有说。”老宣说：“姑奶奶，你真要了我的命。你给谁讲不行，偏偏给他讲！那过话还不快？除了丹阳，再没有给别人讲？”桑丽兰发誓说没有。老宣又问：“也没有给包中年讲？”桑丽兰说：“我给他讲干吗？”老宣摇了摇头，再没有问下去。
雅间里挂了一幅小山水画，一看落款，是老宣的。老宣忙站起来认真地看看，画不是自己画的，印章也不是自己的。他笑了笑，叹道：“赝品无处不有呀。”正在这时，杭航推门进来了。天有点热，杭航穿得很单薄，雪灰色的半透明上衣隐隐约约能看见紧身的胸罩。裙子上印着小铜钱一样大的黄花，布质看上去很柔软。她进门坐在老宣对面，用手在面前扇了扇风说：“今天太热了，把空调温度调低些。”老宣用遥控器调了一下温度说：“这是最低了。”老宣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看她了。她的脸是有点老了，过去红晕的脸蛋现在变得有些粗糙。尽管美了容也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明显的鱼尾纹还是写在了眼角周围。微微的黑斑在悄悄地泛起，似乎告诉人们，她已经不年轻了。过去纤细的腰现在有些胖了，圆实的腰和突出的胸部显得更加成熟。薄薄的丝袜盖住了她腿上的汗毛。杭航腿上汗毛很旺，年轻时很苦恼。上学的时候她让老宣给她买祛毛液，可是不管用，祛了后还长出来。老宣给她倒杯茶水，进来的服务小姐给他俩倒了两杯酒，就出去了。
杭航呷了一口茶水说：“你过得可好？”“还行。”老宣说。杭航问：“听说你准备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结婚？”“没有的事，那是别人胡传的。”他回答。杭航说：“你真行啊，让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长期住在你一个单身汉家里，虽不是结婚，不跟结婚一样？”“我不这样做她要死，我这是救她。”杭航说：“将来她一定会后悔的。”“我没有怎么她，她也不会后悔。我不骗你，她住在我这儿只是学习书法绘画，没有别的意思。”他说。杭航说：“不说这些无用的话了，你呀，真是个怪人。看你那乱乱的长发，这胡子，你就不会理一理？难道长头发和大胡子就是艺术家的标志？”老宣笑笑没有说话。杭航又平静地问：“儿子呢？”老宣看她一眼说：“儿子很好，他养父母教育得很好，现在正在南京读研。”杭航目光呆呆地说：“这个孩子命苦，生下来我们俩都不能养他。送人那天我真是迷迷糊糊的，现在想想心还在痛，我真舍不了咱的儿子，可咱不能养他。”老宣说：“我们不养自然有人养，只要他幸福就行。”杭航说：“他以后毕业了我给他安排个好工作吧。”老宣说：“算了吧，我们当年给人家写有协议，永远不认亲，永远不打扰人家的生活，你忘了？”杭航无言了，自己端了一杯酒喝了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