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中年去省会见过几次桂中原的夫人根喻洪，她原是天啸市房管局的副处级科长，丈夫出事前正准备退休。这么多年来，包中年对她比较了解。她是一位女强人，工作有能力、为人有性格、办事有余地、遇事有办法。她认准的事，一定要干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出事后，包中年看过她三次。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只是哭，没有说什么。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她心情平静了些，但绝口不提往事。去年春天包中年又见她一次。这一次她有些笑容，气色也比较好。她说些当年的事情，也讲了近段桂中原在狱中的生活，最后她说：“他身体不好，一直有病，监狱对他也很好，他也一直在看病。”包中年临走时她还说：“包主任，你一直没有忘记老桂，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不像有些人，老桂没有出事前，紧紧围在老桂身边；老桂出事后，人跑得无影无踪。”包中年说：“应该的，应该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老领导，我最近还要去监狱看望他。”根喻洪说：“你别去，这么多年他谁也不见。”离开她时，他的眼睛红红的。
这次他无意中弄了这四幅珍品，虽是仿真艺术品，但价值很高。他原本是想把这四幅山水画重新装裱后送给杭航部长的，可听了老宣的话，他看着这些画无所适从了，不知该怎么办。他知道杭航收藏古玩字画，经常托人索要字画，并且越古越老越好。据说是当年跟着桂中原培养起来的爱好。老宣对他说，这四幅画的主人应该是桂中原，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把这些画还给主人。但仅凭老宣一句话就能证明画是桂中原家的吗？这需要证明，但怎么证明呢？只有一个办法，他准备去一趟省城，让根喻洪当面认一认。如果是她家的，他就无代价奉还，如果不是，再作处理。
这天包中年打电话给老宣：“我准备去省城见一下根喻洪，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老宣问：“让我去干什么？”包中年说：“我把那四幅画拿去让她认认，看是她家流失的画不是。”老宣沉思了一会儿说：“包主任，你别忘了，收藏字画的是桂书记。他家的字画很多，桂中原本人还不一定弄得清楚呢，她一个女人家又不懂字画，怎么能知道这些画是不是她家的呢？”包中年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去试试为好。”老宣说：“如果这样的话，我陪你去，你的人品感人！”包中年说：“如果你不说这四幅画的背景，也就算了；现在你点破了，我一定得去。”老宣说：“好，我跟你去！”
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晴空万里，春意浓浓。汽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天很蓝，白云朵朵，很低。油菜花开了，漫山遍野一片金黄。一架小型飞机在低低飞翔，飞机身后飘有一片均匀的雾带，如小时候外婆织布机上的丝线，平整而细密。这是农用飞机在喷洒农药。弯弯的农田小路，飞跑着一群群孩子，空中的风筝在追随着孩子们飞翔，今天周日，是孩子们的天堂日……包中年多想回到孩提时代。冬天，他和同龄的孩子一起到麦田里挖毛妮菜和荠荠菜，这些都是当年他们吃过的野菜。有时挖拉拉秧喂猪，但更多的是在麦田里拾柴火。中午时分，太阳暖暖的，一群小伙伴躺在散发着清香的麦田里，看天上的浮云，浮想翩翩。夏天的小伙伴更是活跃，在河湾处柳树下的清水溪流里洗澡，从中午到晚上，父母不喊吃饭不回去……那是多么舒心的时代、多么难忘的时代！那真是没命地玩！用现在的话说是幸福指数特高。
汽车在高速路上奔驰着，老宣在他的左边坐着，突然说句：“人这一生，也不过是胡闹与讨厌而已！”包中年正在回忆孩提时代，思绪被他的话拉回来，不由得问老宣：“你说什么？”老宣说：“老年的男女骂青年的男女是胡闹，而年轻的男女说老年的男女是讨厌。其实胡闹的时期一过，就进入了讨厌的阶段。”包中年说：“真是文人，也是圣人，看问题看得准，分析问题分析得透。是啊，人生就是胡闹啊！”老宣说：“我个人认为，对世界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包中年想了想说：“你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的人。”老宣说：“包主任不能这样说。你们当官的，要地位有地位，要权力有权力，多充实啊！我才是胡闹的人生，无价值的一生！”包中年摇摇头说：“如果你一生没有价值，那世上真的没有价值的人了。”老宣说：“有没有价值咱先不说，我是胡闹人生是真的。”包中年说：“闹法不一样而已。桂书记有桂书记的闹法，我和官场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另一种闹法。你老宣有你的闹法，形式不一样，内涵一样啊，目的都是为了生存。”老宣说：“人是经济的动物，思想的奴才，创造的主人。”包中年马上回应道：“你真是一位艺术家，看问题真透彻。”老宣说：“政治家是利用别人或被别人利用。教育家是改造别人或被别人改造。军事家是征服别人或被别人征服。艺术家是感动别人或被别人感动。”包中年说：“与你在一起，能学到很多东西。”说完他笑了笑。老宣突然说：“你让我来见根喻洪，我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和桂夫人又不是太熟悉。”其实，老宣知道包中年的用意，这四幅画目前能值一百余万。如果是桂中原的，他好当面交给桂中原的家人；如果不是桂中原的，他也好安心收藏。包中年让他来只不过是让他当证明人而已。包中年回答他道：“你和桂夫人不熟？你不诚实，上次你要出高价买回这四幅画不是为了完璧归赵？没有一定的关系能花一百多万元去送人吗？”老宣“嘿嘿”笑笑说：“只是一般的朋友而已！”包中年说：“一般朋友？当年桂书记也不知把你请到家里吃过多少次饭了。他收藏的东西，也不知有你多少辛苦和心血。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密切。”老宣摇摇头不说话了。是的，老宣其实和桂中原一家关系一直很好，当年老宣没少给桂中原弄书画，但桂中原出事以后，老宣很少说起桂中原，所以老宣对谁都说他跟桂中原关系一般。可是他骗不过包中年，包中年深知他们两家的关系，但老宣为什么瞒他，包中年猜不透。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就进入省会。上午十一点多钟，他们来到了根喻洪居住的小区。司机把车停好，他们下车舒展一下身子，然后拿出画卷，直接向根喻洪住的三楼走去。
到了门口，包中年轻轻地敲门，开门的是桂中原的女儿青青。包中年知道，青青大学毕业后没有上班，一直在母亲身边。青青见是他俩，忙说：“进来吧，叔叔。”包中年问：“你妈妈在家吗？”青青点了点头。这时只听根喻洪在卧室里问道：“谁呀？”青青回答说：“妈，是天啸市的包叔叔他们。”青青又转身对他俩说：“我妈妈这几天发烧，正在输液。”
包中年和老宣走进屋内，穿过客厅，推门来到根喻洪的卧室内。只见根喻洪半躺在床上，一瓶水液在床头上方的衣服架上挂着。她见包中年他们俩进来，身子往前坐直说：“你们来了？这么大老远来看我，辛苦你们了！”包中年说：“嫂子看你说的，看你是我们应该的。你发烧了，不要太劳累了，好好静养。”根喻洪说：“我现在没有什么劳累的，整天静养。”包中年和老宣坐在她的床边。青青这时端来两杯茶说：“叔叔喝水。”他俩接过水杯。根喻洪看了一下老宣说：“你现在在干什么？还写诗绘画，还收藏字画不？结婚没有？”老宣笑道：“嫂子，我诗也写不好，画也画不好，整天不务正业，所以没有人跟我结婚。”她又问：“你今年多大了？该找个老伴了，不然年龄再大了就不好找了。”老宣说：“我今年五十多了。行啊，遇到合适的人我就马上结婚，谢谢嫂子。”包中年把手中拿的画卷放到一边，正想说什么，这时只见根喻洪突然哭泣起来，他俩忙劝解。包中年说：“嫂子，你心里不好受我知道，但要注意身体，看你头发白了很多。”老宣说：“嫂子，路漫漫其修远兮，保重身子第一！”根喻洪哭泣道：“你们不知我有多不幸，你俩也不知道我心里这些年来的压力，我生不如死……”说到这儿，她不说了，用纸巾擦擦眼睛，慢慢平静了，然后说道：“看我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你们这么老远来看我，我还哭哭啼啼的。去吧，你们到隔壁屋里看看你们老领导吧！”包中年顿时一喜，忙问：“我们老领导回来了？”根喻洪无力地说：“你们看看就知道了。”包中年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马上沉重起来。他和老宣对望一下，忙走出她的卧室。这时青青把隔壁的门打开了，他俩走进去一看，惊呆了！这间屋里是个灵堂，桂中原的黑白放大照挂在墙体正中央，照片两边系着黑色的布幕，照片上方系着一朵白纸花。这是一张桂中原早期的照片，头发刚理过，造型整齐。两眼有神，面带微笑，黑色西服加上白衬衣和领带，显得是那么严肃庄重。照片正下方的桌子上摆放着三根正在燃烧的香火和祭品。包中年看见这一幕心里明白了，桂中原走了，他还不到六十岁，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他俩忙给桂中原的遗像鞠了三个躬。包中年问青青：“老领导是什么时候走的？”青青说：“上个月二号。”包中年又问：“他身体不是很好吗？怎么会走了呢？”青青说：“去年得的癌症，今年初做的手术，没想到这么快就……”青青说着也哭起来。
包中年他俩走出灵堂，根喻洪也输完液了，她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臂上的针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包中年和老宣坐在她的对面，包中年说：“嫂子，没想到老领导他……”根喻洪长叹一口气说道：“他走了，我也心净了，不然他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不死也把他拖死了。死了好，死了我们都心净。”老宣说：“嫂子要想开点，人走不能留，可我们活着的人日子还很长，要保重自己。”根喻洪说：“我呀，活一天是一天吧。别的我都放得下，只是青青我放不下，大学毕业没有工作，个人问题也没有解决。”包中年说：“嫂子，工作好说，包在我身上，你说是回天啸市还是留在省城？”根喻洪说：“你要能在省城给她找份工作，那敢情好，我谢谢你了！”包中年忙说道：“嫂子快别说这客气话，我是应该做的。”“谢谢叔叔。”青青说。根喻洪说：“你们老领导在天啸出的事，我不想让她再回去工作了。她哥哥也不让她回去工作。青青的工作还是尽量安排在省城吧！”包中年说：“那我努力争取给青青安排个好工作。”老宣这时说道：“包主任有不少同学都在省会当一把手，他有办法的！”根喻洪这时脸上露出了点笑容，她到厨房洗了两个苹果给包中年他俩吃，他俩说什么也不吃。根喻洪说：“现在的社会呀，像你俩这种品德的人少了。你们老领导没出事的时候，身边的人围着他团团转，不少人想当孙子。可自从我们出事后，过去装孙子的人有几个来看望的？我算看透了，世态炎凉啊！老桂当时是当局者迷呀，他总认为人家谁都对他好，到头来还不是跟他好的人往死处整他？你俩还年轻，记着吸取老桂的教训，不要别人给的钱财，别听他人的好听话，别太相信人，别光拼命地工作，要留有余地，有时候工作干得太好就伤着人了。”他俩边听边点头。根喻洪继续说：“我认为，人这一生要深交几个好朋友，不要多，两三人就行。要找个好医生，关注着自己的健康就行。再提醒你们的是，整人之心不能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俩点头称是。她问：“你们看过电影《夜宴》吗？”老宣说：“看过。”根喻洪说：“故事里面的太子无鸾和造毒药的黑衣人的对话很好。太子无鸾到造毒药处取毒药，这毒药是准备给他叔叔——也就是当时的皇上，同时也是杀害国王后篡位的凶手用的。太子接过一小瓶毒药打开欲嗅，造药人说不要嗅！太子问为什么，造药人说药太毒，太子问比砒霜如何？造药人说比砒霜毒得多得多。太子问这药是什么造的，造药人说是辽东的鹤顶红和漠北的黑蝎子结合而造。太子又问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毒的东西吗？造药人说有，太子问是什么，造药人说人心！太子无言了，结果他没有拿走这瓶药。后来当皇后宛儿问造药人，太子报仇那么心切，为何不拿走此药时，造药人说，他心不够狠！皇后当即把此药取走，并赐给造药人一包砒霜，使造药人结束了性命。”包中年说：“嫂子记性真好，看一遍就能把台词背下来，太了不起了。”根喻洪说：“不是我记性好，是台词写得好，这段对话是《夜宴》的精髓。世上最毒的是人心，但女人心是毒中之毒，最毒中之最。”
包中年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了桑丽兰，心狂跳起来。是啊，俗话说，最毒莫过妇人心啊。然而，根喻洪也是女人，她为什么讲这样的故事呢？当年她也是争强好胜，不服他人，经过这次风雨洗礼，她似乎清醒了许多。
这时，包中年想起了他们来的任务，忙起身去拿那四幅画。这时老宣说：“嫂子，有四幅画想让你看看！”她问：“让我看画干什么，我又不懂字画。”老宣说：“在我的记忆里，这画应该是你家的。”她说：“老桂过去摆弄字画多了，我没有记过他收藏的字画。”这时包中年把字画都打开，摊在客厅的地板上。根喻洪和青青走过来弯腰看起来。突然，根喻洪的脸红了，显出愤怒的表情；一瞬间又转白了，白得无一点血色。她开始呼吸不畅，青青忙扶着她，让她坐在沙发上。包中年和老宣也忙过去扶住她问道：“嫂子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根喻洪摆了摆手，把头靠在沙发的后背上，休息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你们把这几幅画拿走吧。别让我再看见它，看见它，我会死得更快的！”包中年和老宣一听这话，对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青青忙把四幅画卷起。包中年看着根喻洪说：“嫂子，我们不知道这几幅画会伤着你的心，都是我们不好。”她说：“不知者不为过，这是我亲手扔到垃圾箱里的画，不知怎么会转到你们手里了。今天我有点累了，身体也不舒服，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根喻洪说着往里屋走去，包中年和老宣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对视一下收起这四幅字画，告辞了。
青青一直把他俩送到楼下。
包中年从省城回来后，没有和桑丽兰联系。这天早上刚上班，桑丽兰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也没有接，他现在不想见她。这几天，他也没有和丹阳联系，服装节一天迫近一天，他们都很忙。上午，丹阳打过来电话说：“我托你给杭部长办的事怎么样了？”包中年说：“弄了四幅清代仿真品，也很值钱，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丹阳想了想说：“你还是让老宣弄几幅现代名人的真品吧，杭部长要往北京带的，带仿真品怕人家误会。”包中年说：“那好吧！”他放下电话，心想，这仿真品正好不愿送人呢，她不要正合我意。他又给老宣拨了个电话，让老宣准备几幅现代名人的字画，老宣满口答应。
这时，蓝天商行的老总冉大海进来了，他是包中年多年的好友。这么多年来，包中年没少照顾他的生意。包中年和桑丽兰的关系他也是知道的，但他从来不主动问包中年他俩的事。他拿出一个大信封说：“先给你五万，不够了我再筹。”包中年说：“差不多吧，我要买几幅画，手头紧些，于是只好向你借钱了。”他边说边顺手打了一张欠条：
欠条
今欠冉大海现金伍万元整。
包中年
2007年4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