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怎么可能记错,今天在树林用手枪指着我的人就是我的学生张杨,因为他有着和我一样忧郁和忧伤的眼睛。他曾经是多么桀骜不驯呀。当他傻傻地站在我面前,当他被我一脚劈跪到地上时,我的心都快碎了。
我妈说,丫头,你现在是老师啦,别老什么鸭,什么牛的,怎么都是些畜生语言呢,你还准备处对象不,再不改就成口病了。
我又直接来了一句,什么畜生语言,妈你真牛奋,然后我就慌忙掩口,我说,妈,看样子是真改不了了,北京四年什么也没有学成就学了这个坏毛病。要是连这个毛病都改了,就彻底和首都人民说再见了。
你现在就是能贫,我现在跟你学的说话也云里雾里的,上次我们局长还说我现在能说会道的,他让我给他儿子物色个女朋友。
我满脸孤疑看我妈:妈,你们局长的儿子是不是看上我了。
谁知道呢?都是一个县城的,走亲戚多方便呀,再说局长家——
妈,得了吧,一个邮电局的局长,芝麻大的官有什么呀。
看你这孩子是怎么说话的。
妈,我不是说您。
我妈就是一邮局盖戳子的职员。这一点连我北京的那帮姐妹都知道,因为她们没少得了我妈的口福。我们学校传达室常有我的包裹,什么吃的我妈都给我寄过。有时候,我妈在家做了好吃的,吃着吃着就想到在北京上学的我了,就顺手捎到邮局去了,找个纸盒包吧包吧,很用力的在上面盖个戳就发北京来了。
一次,我妈给我寄了半筐香蕉来,我一看包裹单有50KG,我请了两节课的假和我的两个同学去邮局去取。等我取来,我们一个系四个女生宿舍吃了整一个礼拜。她们说,这香蕉从山东到北京一路跋山涉水、翻箱倒车的多不容易,我们可要加油吃呀。
我给我妈打电话说,你干嘛邮这么多香蕉,那个邮局离我们学校特远,你不会寄点钱来,寄钱多实惠呀,北京这地方你还怕没有香蕉呀。我妈在电话里一通解释我才整明白。她说,从南方来了辆大卡车,走到咱们县城撞了人,车主连车也没有要就开溜了,公安局就把车上的东西给拍了。我们局里的人其实都不愿意要,可车就在我们局门口,就整了半车给我们邮电了。我说,原来是这样呀,怪不得香蕉里有股血腥味。
我的那帮姐妹嘴谗了,就说,阳阳,你家还有什么好吃的没,叫你妈妈寄呀。
我说,早没了,我们家早叫你们吃穷啦。
山东的煎饼卷大葱挺出名的,叫你妈寄几张来让我们尝尝你妈的手艺。
要不要寄几瓶酱呀?
肯定要酱了,或者叫你妈抹好了卷好了就是那种我们撕开纸壳子拿出来一咬喀嘭脆的那种。
你说,我这是和什么人住在一起了吧,全是一天到晚算计怎么吃我的白眼狼呀。也难怪,我们大多时间都在盘算吃什么,什么好吃,吃什么才能撑的长久。
我们是一群搞体育的女生。一个比一个能吃,吃不好就搞不了高难度的动作。饿急了,我们连牛皮鞋都敢吃。
那年,学校冬季安全用电大检查,楼管人员就手提肩扛的从我们宿舍拿走了3电壶2个电饭锅1个案板和2把菜刀。第二天,女生宿舍楼下面一长溜的摆满了锅壶勺盆,高中低档应有尽有,竟然还有几桶鲁花牌花生油,所有的东西上面都用白纸写上宿舍的牌号,知道的这是安全示警批评教育,不知道还以为在我们学校搞什么炊具展销会呢。
白天,我们在体育场又蹦又跳,又踢又踹的活动一天,到了晚上我们能不饿吗?尤其是到了半夜喊饿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一次,北京的胖姐饿的是受不住了,就下床挨个儿翻我们抽屉找零食吃。零食早就被我们上床之前吃光了,再说零食也不顶事呀,那个东西就像鱼饵一样只能钓人的胃口。后来,就见胖姐猫了腰在地上摸。我嘟囔着问她,你半夜不睡,在下面穷折腾嘛呢?胖姐说,我找我那双牛皮鞋呢?我们一听都呼的声从床上坐起来了。我们说,胖姐,你不会想吃牛皮鞋吧,再坚持会吧,坚持会天就亮了。
礼拜天,胖姐从家回到学校。她进我们宿舍的时候是一脸春色。她神气活现的把她的背包往桌子上一放,指着包说,你们猜我今天带了什么好东东?
玲子说,猜啥猜,绝B是一全聚德的烤鸭。
你丫的,就知道烤鸭,那东西我又不是没带过,还劳神费力的叫你猜。
诺诺说,要不就是那个什么牌的丰乳、美臀、瘦身三效合一的健身器,你在电视上看那广告的时候眼睛就直了。
不对,就我这身材多棒呀,我是想怎么那家广告公司怎么没有找我为他们拍广告,我这身肌肉多是多了点,可都是锻炼出来的,没一点肥的,我还用着那。你们猜的都不靠谱,往现实里猜。
我说,是钱。因为我妈说过钱最现实了。胖姐不会是钱吧,这鼓鼓囊囊的一包少说也有上百万呀。
有一姑娘背着一包钱招摇过市的么?就说北京这地是天子脚下安全。我也不至于冒那个险呀,我要真背这么多钱,再怎么说也得雇你做我的保镖呀。算了,你们脑子都锈掉了别猜了。
包拉开了,是一特制的酒精炉子,还带着一小锅子。我们脑子真是生锈了,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是酒精炉呢?
学校为了安全用电,就实行了控制用电的措施。给每个宿舍安装了保险盒,功率大点就自动跳闸。搞的我们每个床头上的台灯都没办法同时开了,一同时亮宿舍就会招致一片黑暗。我们就在楼上喊:阿姨呀,我们336宿舍断电了。
你们是不是用电烧水啦。楼下的阿姨就冲我们楼上喊。
没有呀,阿姨,天地良心,我们就用了个灯泡,给看看吧。
得,下去一个同学给她5毛钱,又给接上啦,你说,我们还怎么用电呀。
那个下午我们围着那个古香古色的酒精炉又唱又跳。我们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唱《宝莲灯》的主题曲《爱就一个字》。丫挺,我们简直把酒精炉当作我们的宝莲灯了。
我们排着队走到胖姐面前拉着她的手说,好人嘞,好人嘞,你说北京人怎么这么好呢?
别给我上眼药了,先弄点吃吃吧,在家可有段日子没用了,看看还好用不。胖姐说。对,先试试,还是老制度轮流买菜,轮流做饭。
玲子到学校后面的菜市场买了只土鸡,很细致地剁好后放进锅里。我们看着那个淡蓝色的火苗子欢快的添着锅底,我们比那火苗子还欢快。等有香气从锅里冒出来,我们时不时的争着跑到锅前掀开了盖子看看。因为这样酒精燃尽的时候,鸡也没有煮熟。等我们知道酒精炉毕竟不是宝莲灯,我们才彻底傻了眼。
我们都抱怨胖姐,你丫的,我说你炉子你都背来了,你还在乎那点酒精呀,你就不会多装些。
我不是背着在路上沉吗,我想先吃一顿,然后再买。还说我,要不是你们老掀着锅看,这鸡早熟了。
我说,胖姐怎么办,现在还买酒精去。
等买来酒精锅又凉了,胖姐看了看锅里的鸡说,没有煮熟的鸡也是鸡呀,我等不及了。然后她从抽屉里捡出个勺子捞鸡肉吃。
我们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胖姐,就互相看了看,然后就一哄而上了。
后来,我们一直认为那次没有煮熟的鸡最好吃。你想呀,我们在锅前等了老半天了,肚里没有虫的也早就爬出虫来了。吃完了,胖姐还一脸经验的发表声明:中国人吃鸡肉就应该像法国人吃牛排一样,三分熟,带着血吃最好,生猛。
我放假没事就把我们宿舍的故事讲给我妈听。我妈说,丫头,你们几个姐妹处的可真行,咱也不能老吃人家的,叫北京人说咱山东人小气。所以我妈老给我往北京寄东西。还说,我寄的东西不光是叫你吃的,也是叫你同学吃的,别舍不得叫人家吃,你要想吃妈再给你寄。我感觉我妈这人特好,别看她在单位工资不高,人特大方。其实山东人都这样,平日里自己吃糠咽菜的不说,来了客人说什么也得整桌子好菜招待客人,山东这地人都这样的,没办法。用我妈的话说,是鸭子掉进厕所里——臭摆。
其实再好的朋友到最后还不是做鸟兽散。我们那帮姐妹平时在一起吃吃喝喝,打的火热,一到毕业就各奔东西了。留京的留京,南下的南下,回家的回家。胖姐进了国家体育总局。玲子和那个教街舞的胡老师关系明朗话了,说是考本校的研究生以后准备留学校任教。胖姐私下里对我说,王阳,咱姐妹关系最铁,交情深,你要是愿意留京给姐姐做个伴呢,我给我爸爸说一声,叫他给你找找人,我爸爸说过他特喜欢你。我说,姐,不麻烦你爸了,我谢谢他。真的,我们家就我一个丫头,我妈也不想让我出来,真的,想让我守着她呢。我们那个县城还真不错,是个英雄辈出的地方,现在发展也快,山东人杰地灵,好客热情,我欢迎你到我家来。
后来,我离开了北京。
在北京西站和胖姐几个姐妹分别的时候,我哭了。我感到我特没出息,怎么说哭就哭了呢?上火车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在播放“鲍家街43号”《晚安,北京》那首歌,听着听着我就哭了。四年,多么美好而又短暂的四年,北京给了一个强健的身体,给了我一口很京韵的普通话,给我知识和阅历,除此以外我一无所有,不过这些已经足够我享用一生的了。我熟悉了这里的无数条长长短短的胡同,我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比赛,我去过天安门,看到了毛主席,我和我的同学在一个礼拜天驱车去卢沟桥数了那里多的没有办法数得清的狮子,并用手抚摩了日军在1937年炮轰此桥留在上面的枪眼。可真的有一天要离开了,我还是哭了,我站在月台上向我的同学告别,向北京告别。
晚安北京,晚安我曾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