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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燕山聘贤(3)

张之洞极有兴致地说:“牡丹乃群芳之首,甚为闺阁所喜爱,此其一。花朵丰满而艳丽,叶片肥大而鲜嫩,旭日红亮而明媚,这是人世间极具圆满之美景,向为闺阁所追求,此其二。‘国色天香’四字,虽端正大方,但因力度不够显得有些纤弱,显然出自闺阁手笔,此其三。有此三点,我敢断言这幅牡丹图是位女丹青手的杰作。”

王祖源哈哈大笑起来:“香涛好眼力,这画正是小女懿娴之作。”

懿娴,张之洞的脑中立即浮现出一位姑娘的形象。四年前的一天,张之洞正在王家,与王祖源的儿子王懿荣聊天。王懿荣那时是国子监的一名监生,勤勉博学,尤好古董鉴赏,与张之洞很谈得来。正说话间,书房门口走过一个女子,王懿荣随口说了句“懿娴回来了”。张之洞抬起眼来望过去,见懿娴面孔清秀,身材匀称,有一种大家小姐的风范。再仔细一看,他发现王家小姐走路不太平稳,有点向左边倾斜,像是左腿有点毛病。张之洞心想:难怪来到王家多次,都没有见过懿娴小姐,原来是脚有点残疾,不愿见生客。他心里微微叹息:多好的一个小姐,不该有这点毛病!

“懿娴能画这么好的画,过去从没有听说过。”张之洞离开座椅,走到《国色天香》图面前,细细地欣赏起来。

王祖源也站立一旁,拈须微笑,陪着客人欣赏。

“懿娴出嫁几年了?丈夫在哪里做官?”张之洞随口问老友。

“还没有出嫁。”

张之洞颇为吃惊。四年前见到时,估计也有二十好几了,现在不快三十岁了吗?遂脱口问:“她多大了?”

王祖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不瞒你说,今年二十九,是个老姑娘了。懿娴什么都好,模样儿周正,性子也温顺,就是小时候得了场大病,病好后,左脚便不怎么灵便了,请了不少医生,都治不好。懿娴心性高,等闲人她看不上,家境好本人好的,又嫌她的脚,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了。”

张之洞又一次在心里叹惜:“如此才华出众的丹青高手,倘若一辈子困于闺门,心里不知有多大的忧愁!”

因为张之洞十分赞赏懿娴的画艺,知音难得,又因为旧时的邻居在偏远的四川重逢,是件令人兴奋的巧事。在衙门晚宴上,王祖源破例将女儿唤了出来,同在一个席上吃饭,张之洞又当面称赞了一番。懿娴大大方方地听着,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容。这笑容,似乎顿时化开了张之洞心中两年多来的郁积,心情变得格外轻松起来。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发现,王家的小姐一直在静静地听,那样安详、那样宁静,就如同《国色天香》图上那朵带露低垂的白牡丹。

过了几天,王懿荣从外地转道来龙安看望老父老母。王祖源告诉儿子,张香涛这些日子正在龙安府,又说他很喜欢懿娴的画。

王懿荣忙去文庙拜访老友,又在闲聊中得知唐氏夫人已在两年多以前过世了。王懿荣听了这话,心中怦然一动。他回到家里,向父母建议把妹子许配给张香涛。人品、地位,自不必说,从年龄上看,张香涛今年才四十岁,正好相当。唯一不足的是,张香涛有过两次婚姻,且有两个儿子。但妹子年近三十,又有残疾,要想再寻一个超过张香涛的人也很不容易。王祖源夫妇对儿子的建议完全赞同,但懿娴是个有主见的人,大主意还得她自己拿。

那天见面之后,懿娴对张学台印象极好。其实,懿娴多年前便从父兄嘴里知道了张香涛,来四川后也常听人说起这位学政大人的名士风度和实干作风。那天的晚宴上,一切传闻都得到证实,尤其是他由衷地赞叹《国色天香》图,更给这个独居闺中的老姑娘以极大的心灵满足。他居然是个鳏夫,且一人孤身在任,莫不是天赐良缘?懿娴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得到全家同意之后,王懿荣才对张之洞提起这事。这样一个处子才女肯屈己下嫁,何况彼此之间有过一段前缘,张之洞还有什么可讲的!他一点也不嫌懿娴的跛脚,不要说有娟秀的五官可以弥补,即便相貌平平,有此等精彩的绘艺,也足以让这位富有艺术才情的学台大人倾慕不已了。

为了表示对王家老姑娘的尊重,张之洞请尊经书院山长名宦薛焕做媒人,又请四川总督吴棠做主婚人。婚礼那天,成都各大衙门的官员、各大商号的老板、锦江书院及尊经书院的士子代表,都来学台衙门祝贺,一时间轰动了整个锦官城。

婚后,王氏夫人里里外外照应周全,成了张之洞的得力助手。公余,丈夫吟诗、妻子作画,诗情画意融为一体,成都士林官场津津乐道,传为美谈。王夫人灵慧,样样都行,唯独不会奏琴。鉴于唐氏的前车之辙,张之洞不愿因奏琴一事引发心中的不快;又想到王氏年近三十,再学艺也难,不忍心看她勉为其难,遂不提古琴一事。学政期满后,张之洞偕夫人离川回京。

四川人多事繁,学政收入较他省要丰厚,张之洞将自己的大半积蓄都捐给尊经书院购置书籍。离川前夕,按惯例,藩库将张之洞三年期间应得的各项杂费及程仪二万两银子取出送给他,他坚持不受,要藩库将此项银两用于周济贫寒士子,及补充家境困苦的举人进京应试的途费。对于丈夫这种不近常情的清廉之举,王夫人完全理解,全力支持。

然而临到成行时,张之洞却发现自己竟然回京的旅费都窘迫了,不得已将珍藏多年的书籍卖出。回到京师,亲友们前来祝贺,张之洞一时连办酒席的钱都没有。王夫人将母亲送给她的狐皮马甲拿出来典当,才使得张之洞没有在亲友面前丢脸面。

王夫人胸次宽阔,视仁权兄弟如同己出,待下人也宽厚和气,这些都令张之洞欣慰。眼看着那些才学平庸的同僚一个个迁升腾达,而自己总在中允、洗马这类中低官职上徘徊不前,张之洞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有时也会无端地烦躁愤怒。这时,王夫人总会以女性的恬淡冲和来缓解他的火气,安慰他、劝说他,让他慢慢地化去心中的块垒。

京官清贫,翰林院尤其是冷衙门,张府人多开支大,收入不丰,王夫人总是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把个家政安排得井然有序。前年,十九岁的仁权结婚,王夫人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金手镯偷偷变卖,为仁权筹集聘金。张之洞得知后感动不已,愈添敬重。

如此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在即将身膺封疆重寄的时候,张之洞是多么希望她成为自己日后繁剧政务的内助,一起分担忧愁、一起分享快乐,可是如今……

张之洞环顾素花白幔装点的灵堂,凝望着沉重黑暗的棺木,不禁凄然泪下,从心底深处涌出永恒的悲叹:

重我风期谅我刚,即论私我亦堂堂。

高车蜀使归来日,尚借王家斗面香。

妄言处处触危机,侍从忧时自计非。

解释篝火悲愤意,终羞揽袂道牛衣。

门第崔卢又盛年,馌耕负戴总欢然。

天生此子宜栖隐,偏夺高柔室内贤。

他想起自己四十五年的生涯中,四岁丧母,七岁失姐,二十岁无父,三房妻室及长女均先自弃他而去,人世间最难以接受的痛苦接连不断地降临,难道真的就要如孟子所说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张之洞怀着深深的悲伤,对着王夫人的遗像喃喃自语:“懿娴,你走了,今生今世我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好女子了。看来,我这一辈子,只有为国操劳的义务,没有享受天伦之乐的福分。我就要去山西赴任了,这是太后、皇上对我的器重。懿娴,你放心去吧!准儿我会好好照看,她会顺利长大成人的。”

办完王夫人的后事,张之洞开始张罗赴晋事宜。他巴望早点到山西去,这不仅是他急欲借一方土地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同时也想离开这个令他时刻触发旧情的庭院,尽快让繁剧的政务来冲淡锥心的悲痛。

这一天午后,张之洞正在书房里清理书籍,准备挑一些随身带去。正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了进来。

“老弟,还认得我吗?”来人拍了一下张之洞的肩膀,爽朗的川音中充满笑意。

张之洞回过头来一看,不觉大吃一惊:“秋衣,原来是你,好多年不见了!”

“是呀,自你离开成都后,五年了,再也没有见过面。”秋衣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后又问,“弟妹呢?都还好吧!”

“好什么?”张之洞沉重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她已故去一个月零三天了!”

“什么!”秋衣刷地站起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只有三十几岁吧!”

“唉!”张之洞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把王夫人去世的事简单地说了几句。

“多好的一位弟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秋衣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怪不得你又黑又瘦,气色很不好。弟妹的灵位摆在哪里?我去瞧一瞧,鞠个躬,也算尽个心意吧!”

王夫人的灵牌暂时还安放在张之洞的卧房里。张之洞将秋衣领进卧房,对着王夫人的灵牌,秋衣整衣肃容,默默地三鞠躬。望着眼圈已现湿润的老朋友,当年在成都学政衙门里,秋衣与他们夫妇饮茶谈笑的情景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前。

秋衣是张之洞一个特殊的朋友。

光绪元年夏天,四川学政张之洞在杨锐等几个学生的陪同下,到德阳去看望一个病危的学子。回成都的那天中午天气极热,半途上张之洞突然中暑晕倒。

杨锐等人心里着急,四处并无人家,一碗茶水都找不到,更遑论医治!

杨锐说:“我爬到树上望一望,看哪个方向最近处有房屋,就把四叔往哪里背。”

杨锐爬上一株高大的枫树,一会儿便下来了,对大家说:“左手边山坳处好像有几间房屋,我们到那边去。”

说罢,背起张之洞就走,众人紧跟在两旁,约摸走了三四里路,果然见前面出现一座题为“上清观”的小道观。进了门后,见屋子里有一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拓印一截残碑。杨锐走上前去,客气地叫了一声:“道长,打扰了!”

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汉子。那人说:“我不是道长。你们要做什么?”

杨锐说:“我的老师赶路中了暑,要借这里休息一下,如能帮我们寻个郎中就更好了。”

那人一听,忙将手中的活放下说:“把病人背到里屋,放在床上。”

杨锐背着张之洞进了隔壁的另一间房。房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篾席,虽简陋,倒也还干净。杨锐将张之洞平放在篾席上,那人掐张之洞的人中,又在四肢几个关节部位上用力按摩着,然后搬出一只尺余见方的旧木箱来,打开木箱,里面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干葫芦。那人从一个小葫芦里取一些黑黄色细粉,倒进张之洞的嘴里,又从陶罐里倒出一小碗水来,将张之洞嘴里的细粉灌下去。

“没有事,很快就会好的。我们都出去,人一多,热气大,病人不舒服。”

中年汉子带着杨锐等人回到原来那间屋,他仍旧拓他的残碑,不再说话。

没有多久,杨锐突然发现张之洞从隔壁屋里走了出来,他惊喜地迎上前去:“老师,您都好了!”

“好了,好了!”张之洞笑着说,“刚才拖累了你们。”

杨锐等人忙过去扶着,又指着中年汉子对张之洞说:“刚才就是这位师傅喂药给你吃的。”

“谢谢你了。”张之洞感激地说,“你的药真是灵丹妙药,一灌进肚子里就好了。叫我怎么谢你哩!”

那汉子高兴地说:“哪里是什么灵丹妙药,土方子罢了,不要谢。请坐,请坐!”

张之洞见那汉子虽身着布衣旧履,然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清奇磊落的气象,心中甚有好感。他在汉子的对面坐下来,亲热地问:“师傅叫什么名字?本地人吗?”

汉子说:“我住在青城,这几天来上清观做客。我叫吴秋衣。”

“秋衣?”张之洞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名字颇为少见。

“秋衣这两个字,取自李白的一首诗。”吴秋衣随口念道,“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湿秋衣。我喜欢这首诗,尤其喜欢不知霜露湿秋衣这句,便把秋衣借来做了名字。”说罢笑了起来。

“这是李白游洞庭湖五首诗中的一首,的确写得好,我也很喜欢。”张之洞边说边看吴秋衣手下的残碑,心中猛地一惊。

原来,那截黑灰色石碑上清晰地刻着“法正之墓”四字。法正是蜀先主刘备手下的一位大谋士。传说刘备惨败于东吴,退兵白帝城时,诸葛亮在成都跌足叹道:“假若法正在主公身边,决不至于有此失利。”可见法正的才略之高。可惜法正英年早逝,诸葛亮很伤心,亲自为他题写墓碑。熟悉史册的张之洞知道,“法正之墓”这四个字当是按照诸葛亮的手迹摹刻的。诸葛亮传世的手迹甚少,这四个字即便是摹刻也显得十分珍贵,可惜这块碑只有下半截,上半截应当刻着法正生前的官职。

张之洞问:“这块残碑是哪里找来的?”

秋衣说:“上清观打算再建一间房子,信徒们向观里捐献砖瓦石块。有个信徒捐了三牛车石块,这是其中的一块。那个信徒说,他家有一座几百年的祖宅,这些石块都是那座祖宅的基石。墓碑究竟出自何处,已无人知道了。”

张之洞最是喜欢古器碑帖之类的文物,无意之间在此地看到了如此珍贵之物,如何不高兴!他从秋衣手里拿过已完工的拓片来,仔细欣赏着,拓片墨色深浅适度,点画勾捺清清楚楚,丹书的笔势、镌刻的刀法,都完好地体现了出来,拓者无疑是个技艺娴熟的高手。张之洞喜欢碑刻,却不能自己动手拓印。这样的巧工能匠,居然弃于荒山野岭之中而不为世知,真正可惜!

“这字真的拓得好!”张之洞赞道,“你这手艺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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