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我能不叹气吗？人家隔壁老王头，才六十出头，都有两个重孙子了，小孩子满地跑，四世同堂，那才叫个热闹，才有年味儿啊！我都七十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重孙子。”
大伙儿都将目光投向我。我正在对付一条鱼尾巴，看到这个形势立刻感觉到压力颇大，只好放下筷子，跟着叹了口气，对奶奶说：“您啊也别叹气了，您还担心我找不到老婆吗？”
奶奶说：“我担心我看不到那天！”
我说：“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过完年我就抓紧去找，您放心吧，到时候我给您带十几二十个回来，您可着劲儿挑。”
大伙儿都哈哈地笑了起来，奶奶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长舒一口气，心想过关了，拿起筷子继续吃那条鱼尾巴，只听奶奶悠悠说道：“我已经给你挑好了，隔壁老王头的外孙女，漂亮、懂事，我给定了初二，到时候你们见面谈谈吧。”
我立刻就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有话说不出，憋得我满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奶奶看着我，慈祥地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害羞呢。”
于是，被迫无奈地，在大年初二的下午，我踏上了人生中第一次相亲的道路。地点是一家名叫“大和风尚”的日式餐厅，那姑娘选的。电话里约好的时间是五点半，我心想要是去得早了倒显得我急哄哄的呢，老子要矜持一些。于是快六点我才慢悠悠地抵达目的地，心里盘算着我是说堵车好呢还是根本不做解释会显得更潇洒一些。结果发现那姑娘比我更矜持，我又等了半小时她才到。一见面就抱歉地跟我说：“不好意思啊，堵车。”
我说：“嗯，我估计也是堵车。”
她对我笑笑，坐下看菜单。我看了她一眼之后就没敢再深入观察，低着头喝柠檬汁，心里反复在想奶奶形容的“漂亮、懂事”。姑娘的相貌是一目了然的，属于比较刺激的那种，挂墙上不一定能避邪，但挂床上肯定避孕。看来老一辈人跟我们的审美标准果然相距甚远啊。至于“懂事”，我是相信的，不漂亮的姑娘一般都懂事，就算先天不懂事，后天也会被逼着懂事的。
姑娘轻车熟路地点了一大堆日本料理，三文鱼刺身、鳗鱼寿司、鱿鱼手卷、海鲜拼盘……全是生的。服务员提醒说差不多够两个人吃了，姑娘才抬起头很体贴地问我：“你想吃些什么？”
我仔细地看了一遍菜单图片上那一堆红白肉色，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有什么熟的东西吗？”
服务员说：“有牛排，炒饭，薯条。”
我说：“好，给我来份炒饭。”
服务员说：“您是要鳗鱼炒饭还是金枪鱼炒饭？”
我：“……鸡蛋炒饭有吗？要不扬州炒饭也成。哎，再给我来份薯条嘿！”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我转脸对目露鄙夷的姑娘说：“见笑啊，我很少来这么有档次的地方。”
她扑哧一笑，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她笑起来更刺激，我血压一下就高了，赶紧东张西望装作欣赏店面装修，目光游移，嘴里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奶奶没告诉我。”
她说：“嘻嘻，你先说。”
我头都大了，又问：“你多大年纪了啊？”
她说：“嘻嘻，我不告诉你，女孩子的年龄是保密的哟！”
我心里不停地想我的好奶奶呀！千万别再整这些个幺蛾子了。
她见我不说话，问：“你在想什么？”
我实话实说：“想我奶奶。”
她又笑起来，说：“你很幽默，男孩子就是要幽默点才可爱哦。”
她又问：“你做什么工作的啊？”
我说：“我奶奶或者你爷爷没跟你说吗？他们怎么跟你介绍我的？”
她想了想，说：“你奶奶跟我爷爷说你：体健貌端有婚房，工作稳定，无各种不良嗜好。”
我差点晕过去，看来我奶奶还真是搞婚介的好手。
菜上来了，十来盘精致的小碟，每盘只有几片生鱼肉，铺在碧绿的菜叶子上。我看着这些价格昂贵的生鱼片，实在是下不去筷子。姑娘熟练地夹起一块三文鱼，囫囵丢进嘴里，抿着嘴嚼了几下，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哇，这味道真是太美了！真的好好吃哦！”
我不说话。她问我：“你确定你真的不吃吗？”
我只好说：“我肠胃不好，不能吃海鲜。”
她说：“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你的人生多没乐趣啊。”
我点头称是。终于薯条来了，一大盘。我快乐地蘸着番茄酱吃薯条。
姑娘问我：“我爷爷跟我说你是法官，是真的吗？”
我心说你这不是知道的嘛，点点头。
她说：“哇！你好厉害啊，我最崇拜法官了。”
我想起同样的话小双也说过，怎么听起来感觉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呢。在见到这个姑娘之前，我还真没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她的第二个问题就问得让我很失望了，她问：“那你们法官是不是有很多钱？”
我说：“为什么法官就要有很多钱？”
她一副“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说：“当然了，公务员本来就有钱啊，而且法官权力那么大，吃了原告吃被告啊。”
我心想懒得跟你解释，就说：“嗯，钱多少有一点吧。”
她的语气明显温柔起来，问：“你们一年工资多少啊？”
我心想寒暄结束，这是正式开始摸底了啊，说：“每个月3000多点，一年不到4万。”
她说：“其他的呢？”
我说：“什么其他的？”
她说：“奖金啊，福利啊，补贴啊？”
我说：“没有，阳光工资了。”
她不相信，说：“什么阳光啊，当我们不知道啊，肯定还是有很多油水的啦，全勤奖啊，高温费啊，房贴啊，车贴啊，加班费啊……”
我打断她：“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你说的我都没有见过，听都没听过，你要是当我们院长就好了。”
她一脸的难以置信，说：“反正你们肯定有很多的灰色收入，不然公务员怎么都那么有钱。”
这倒也怪不得她，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公务员肯定是有钱的，我也这样“被有钱”很多回了。
她又问：“你有几套房子？”
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年头，一套房子都够全家砸锅卖铁的了，你还想有几套，照实说：“一套。”
她问：“多大？”
我看她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趋势，索性一次说详细：“70平米不到，一室一厅，郊区，刚买一年，首付爸妈出的，贷款20年，每个月工资的一半要还贷。”
她一副听说书的表情，笑着说：“哈哈，看你说得一本正经的，跟真的一样。”
我莫名其妙：“就是真的啊！”
她说：“怎么可能！你们公务员不分房子啊？还用自己买啊？再说了，你们就算真的要自己买房子，也比我们普通老百姓买便宜得多了！你们都有好几套房子的。你肯定没说实话吧。”
我实在是懒得解释了，心想你又不是纪委的，我也不找你贷款，还拿出资产评估的架势来了。我不说话，低头吃薯条。估计是吃相不雅，姑娘皱着眉头看了一会，跟我说：“你能帮我倒杯可乐吗？”
我说没问题，拿起她的杯子就走向自动饮料机。由于左脚心那个成长饱满的水泡，我走路的姿态实在是不甚美观。当我一瘸一拐地端着可乐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发现姑娘正疑惑地看着我的左腿。
她吞吞吐吐地问：“你的腿……”
我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表情肃穆，语气沉重地说：“我奶奶没有告诉你？”
她很无辜地摇了摇头。
我咬了咬下嘴唇，像是要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终于我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地说：“好吧，我也不瞒你，在我17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留下了后遗症，左脚的神经末梢被烧坏了，失去了知觉……”
姑娘目瞪口呆，我继续信口胡扯：“后来我做了手术，遗憾的是手术失败了，神经没能修复，伤口还感染了，导致左脚严重畸形。所以现在有点跛，虽然我已经尽力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但还是会明显的有一点瘸……”我一边说一边恨恨地用拳头砸了砸左腿，哀叹道：“唉，我的腿哟！”尽力做出痛苦而坚韧的表情，偷偷抬眼瞄了瞄她。
姑娘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来。我对她摆摆手，继续侃侃而谈：“你也不用安慰我，我已经习惯了。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也痛苦过，也绝望过，也自怜自艾过，也自暴自弃过。我以前很爱打篮球，但脚坏了之后，我再也跳不起来了。我一度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也想到过死，但最后关头我想起了张海迪姐姐、桑兰姐姐、金晶妹妹、郑智化叔叔，想到了我的父母，想到了很多很多。所以我坚强地撑过来了，说到底我这个人还是很乐观的，真的勇士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嘛。当端正心态之后，我接受了这个改变不了的事实，而且并没有放弃努力，现在我的乒乓球打得非常好。我觉得人生是很公平的，老天给了你一个畸形的左脚，就会给你一个健全的心灵。我认为身体上的残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理上的残疾。你说是不是？”
姑娘听得连连点头。服务员端来我的鸡蛋炒饭。那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各自默默地吃东西。很快她接到个电话，说还有事要先走了，我站起来作势要送，她赶紧阻止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重新坐下，吃完我的炒饭，下定决心这将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亲。奶奶打来电话问进度如何，我说姑娘已经跑掉了。奶奶急得直跺脚，我跟她说：“您这都什么眼光啊，长得难看就算了，光是说话那范儿我就实在接受不了。您不说是邻居老王头家的我还以为是台湾来的呢，张嘴就是偶像剧的味儿，估计平时最多也就看看还珠格格和流星花园的水准。还找了个小日本餐厅，吃了一大堆生肉，张嘴就问我拿多少工资有几套房子，说了还不信，简直是羞辱我嘛。这跟我理想的姑娘差距太大了。我看以后您也别操心了，浪费您的时间还浪费我的金钱。这顿饭可不便宜。”
在结账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块三文鱼。酒桌上经常有，但从来没吃过，只知道这东西似乎挺贵的。今天是自己买单，琢磨着不尝一下就浪费了，结果品了半天没品出个味儿来。咬在嘴里渣渣的，冰凉的有点腥，像一块放久了的冻豆腐，口感不适。我总是吃不惯这些据说很高雅的食物，不知道是嘴贱还是胃贱，看来这辈子是没有富贵的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