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是挺丢人的。不过这事儿没法说。法院被人打了还要给人赔礼道歉,说出去谁信哪?大家都知道,法院多横啊,那叫一个牛叉,法院不欺负别人就万幸了,还有人敢骑到法院头上?如果不是在法院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我最多也就当笑话那么一听。但这不是笑话,而是让人难以消化的事实。其实法院一直被人骑在头上,只不过是以前不习惯,现在习惯了而已。
跟老陈聊了几天之后,我的生意变得好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两个会开幕在即,大量的上访户也陆续拍马赶到。牛庭长每天都会带回房间一两个,让我做思想疏通工作,叮嘱我说:“一定要像接待客人一般接待他们。”这句话让我很不满,因为听起来好像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接客一样。每一天我都会接到新的客人,可惜我的服务不太到位,基本上没有成功疏通过,往往是越做越堵。不过这也怨不得我,疏通思想就像疏通下水道一样,堵了一天两天的还好打理,堵了十年八年的,基本上就可以宣告报废了。
两会如期召开了,窗外上访的人群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这天牛庭长和小于又送了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过来。我跟牛庭长抱怨:“这思想都堵得死死的,你让我怎么疏通啊?”
牛庭长微笑着告诉我:“没指望你疏通,主要是因为咱们的车不够用,需要你稳住他们,等车回来。”
我说:“原来我就是一摆设啊。”
牛庭长在外套外面又披上一件风衣,对我笑笑,说:“外面风大雪大,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要真想干脏活累活,明天就让小于替你当摆设,你跟我出去跑。我得走了,蔡志华随时都可能来,回头再说。”说完转身就出门了。
于是我也就放弃了做工作的念头,跟工作对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他的脸被北方的风吹得通红,低头坐在椅子上,话不多,回答起问题来相当简略。
我问他:“你为什么事来的啊?”
他瞟我一眼,说:“跟你说也没用。”
这句话把我噎住了。他说得对,确实没什么用。我也就不再问他,自顾自地上网。过了一会,他开口了,说:“我知道你们一会要把我送回去,但我还会来的。”
我心说他还真什么都清楚。我对他说:“你要是真有道理,在地方上就给你解决了,你要是没道理,来北京也解决不了。再说了,最高院就算受理了你的申诉,还是要转到下面去处理的。”
他说:“我坐了七年冤狱,妻离子散,我就不信没有能申冤的地方了。”
我劝他:“想开点,已经出来了,干点什么不好。人要向前看,不能再把以后的生活都浪费在这上面,你说是不是?跟你说句实话,我在刑庭七年了,就没见过几个能翻案的。”
他沉默了。我从桌上拿起烟盒,递给他一支中华,他伸手接了过去。我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歪过身子把脸凑过来深吸一口,然后重新坐正,眉头紧锁,慢慢吐出烟雾,抬眼问我:“你是中院刑庭的?”
我说是啊。
他说:“我认识你们庭的好些人。”接着就开始念叨当年二审是某法官判的,后来申诉到某某法官那又复查过,合议庭都有谁,某某庭长说这案子确实有问题……
当事人说起这些来往往如数家珍,口若悬河。我摆弄着手里中华的烟盒,低着头让他尽情倾诉。我平时不抽烟,这盒烟还是邹庭长留下给我专门招待上访户的。等他说完,我告诉他,他说的几个法官都已经调走了,某某庭长已经下到基层法院当副院长了。
他听完给我们下了个定义:“你们刑庭的法官都很黑,不调查,不阅卷,开庭走过场,跟检察院的穿一条裤子。”
我问他:“在你眼里,法院有不黑的部门吗?”
他想了想,说:“也就审判监督庭好些吧。”
我心说那当然了,审监庭是给你减刑的。不过估计他再继续申诉下去,再被审监庭驳回一次,也就彻底对整个法院绝望了。
老陈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他也要出去接访了。他旁边站了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冲我咧嘴一笑,一说话满嘴地道的京片子:“小桂战友,我们又见面了。”
我惊喜不已,他是最高院刑一庭的审判长,满清后裔,祖上镶黄旗,可以说是贵族之后,身材高大,性格豪爽,大伙儿都叫他大张。与他的相识是在去年7月份,让我记忆深刻。当时最高院组织了一场刑事专题研讨会,地点在乌鲁木齐,我代表涂城中院去参加。7月5号上午报到,结果晚上就发生了那场著名的骚乱。
暴乱发生之后我们的一切通讯全部被切断了,手机打不通,网络也没了信号,唯一可以使用的固定电话线路也被暴徒破坏了。我们被困在会场里一筹莫展。到6号中午的时候暴徒砸毁了马路对面的派出所,里面的民警都跑到我们的会场里来避难。大家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如何是好,连警察都抖得筛糠一般。这时候大张站了出来,他指挥众人将门窗关紧,然后拎着半截钢制水管杵在门前,冲所有人高声喊道:“拿出法官的正气来!拿起武器来!外面不是人,是一群野兽!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法官都是真汉子!要玩,我们陪他们玩!老子玩死他们!”
一米八五的大张攥着不到九十公分的水管站在三米多宽的大门前,用一百二十分贝的大嗓门鼓舞了所有人的勇气,十秒钟后我们感觉浑身豪气顿生。大家纷纷拆桌腿、折教棍准备工具。后来会场管理员从地下室找出一堆派出所以前收缴的砍刀、三棱刀和自制枪械。大家全副武装,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口,就等不要命的送上门来。
大张自始至终都站在第一线,巍然不动。我端着一把双管猎枪站在大张的身后,两手不停发抖。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那天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恐惧。大街上杀声震天,血泊满地,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很多人,有的在痛苦地挣扎,而有的已经僵硬了。门外不停地跑过疯狂的追杀者和绝望的逃亡者,他们沾血的面孔都令人惊惧地扭曲着。其实除了少数几个部队转业的,在场的法官大多是一介书生,莫说这样真刀实枪的血腥打斗,普通的争吵都经历得很少。后来我想,如果那天没有大张,我们可能不会有拿起武器抗争和死守的勇气。
骚乱分子发现了我们,开始死命地撞门,用砖头砸玻璃。大家顿时都紧张起来。在暴徒们兴奋的叫声中,门很快被砸了一个窟窿,最前面的一个维族小伙子探出脑袋,恶狠狠地朝我们看来。大张毫不迟疑地抡起水管,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棒。
这一棒打得非常结实,那个脑袋发出一声惨叫,赶紧侧着脑袋想往回缩,大张又是重重一棒,正砸在他右侧太阳穴上。他闷哼了一声就瘫软下去。
大家发出一阵欢呼。那个晕菜的家伙被同伙拉了出去,其他人开始更加疯狂地砸门,并用维语大声叫骂。大张招呼一声,靠得近的都围拢到门前,见脑袋就砍,见手就剁,只听门外惨呼不断,哀号一声接一声。
这些暴徒已经陷入了癫狂,身上的伤痛让他们更加亢奋和疯狂地往里冲,眼看门已经被砸得千疮百孔,支撑不了多久了。外面人多势众而且丧失理智,一旦冲进来我们必然全军覆没。
大张已经俨然是战时最高指挥,他手一挥,冲后面的喊道:“还犹豫什么?拿枪的开枪!”
我们几个端着枪的小年轻都迟疑着不敢动,都是中国应试教育出来的人才,谁有开枪的胆子?谁有杀人的胆子?我们连杀鸡都看不得。
大张看我不动,急了,喊:“开枪啊!”接着一把夺过我的双管猎枪,从门上的窟窿里瞄准,冲着一条大腿就是“砰”的一枪。
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喊叫和砸门都停止了,变得让人不习惯的安静。
大张又冲地上开了一枪,外面一阵惊呼,接着就听见一阵骚动,从破窗户里我看见他们狼狈地跑掉了。
之后为了防止他们再来复仇,大张带了我们几个年轻人继续站岗放哨,让其他人休息。可是直到傍晚救援到来,那群骚乱分子都没有再回来过。看来,再凶恶的暴徒也是欺软怕硬的。
事后我们纷纷请大张吃饭,大家都说是大张这条霸气的旗人汉子让我们躲过了被血洗的命运。解除战斗状态的大张慵懒又贫嘴,卷着舌头跟我们说了很多足以让手机被停机的黄段子。
事隔半年多重见,我分外惊喜,上去握着大张的手就开始说个不停。大张慢条斯理地跟我说:“待会儿啊桂子,待会儿,你看老陈这拉着我去陪他应付一老上访户呢,还特急。我跟他说现在接访这手段不好使了,现在都讲和谐,咱们要跟人讲道理是不是?老陈就是不信。他这人思想迂腐了,我特不待见他,我过来就是想跟你回味一下咱们并肩作战的反恐时刻来着。但老陈年纪大了,咱让着点他吧,不然他一着急一上火血压高了还得咱把他往医院送呢。你说是不?你在这等我一会啊,待会我回来咱们好好聊聊。”
老陈一直微笑着听他贫,我也大笑起来,说好,我在这等你,你们先去办正经事吧。
如果我能提前得知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肯定不会放老陈和大张离开。但遗憾的是我并不能预知未来,无法预料他们这一行的血腥和惨烈,更没有想到这会是我见到大张的最后一面。
他俩走后我继续上网查资料。昨天院宣传部发了个通知,说两会正在如火如荼地开着,网民们也在热烈讨论着,为了配合法院的汇报工作,并且给法院系统带来积极正面的舆论导向,我们这批网评员都要撰写评论文章,发表在各大论坛上,据说事后还要评奖。
我打开word对着屏幕憋了半小时连题目都没憋出来,大脑像短路般一片空白,那种非要写点什么不可却什么也写不出来的感觉,相信只有我这样业余的五毛和病入膏肓的便秘患者才可以体会得到。
我是个坚强的人,从不畏惧困难,好在我还有百度和谷歌。上网一搜之下,心花怒放,几十万个搜索结果任我采撷,看来我不入地狱,谁爱入谁入去,我不唱赞歌,抢着唱的人多呢。如果说每一篇文章都是一首赞美诗,那足够十个唱诗班唱到老死都唱不完。看到这么多同志们精于此道,我很是欣慰。为了表达我对他们的尊重和认可,我赶紧ctrl+c、ctrl+v地忙活起来。这个活儿我很擅长,三万字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在半小时内拼起来的。论起剪接的技术,我自信不比任何一个学术砖家或者大学叫兽逊色,绝对有实力去角逐奥斯卡最佳剪辑奖。
百忙中我看了一眼我的工作对象,他正坐着发呆。我一边保存网页一边不经意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他说:“有三四天了。”
我问:“住哪啊?”
他说:“东庄旁边一个新盖的小楼里。”
我说:“条件不错啊,你自己住?还是跟别人一起的?”
他说:“老乡带去的,没收我的钱。我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住了很多人了,都是涂城的。他们都是为同一个拆迁的案子去的。”
我心头一凛,扔下鼠标问他:“有没有一个叫蔡志华的?”
他说:“有,他是带头的。”
我赶紧拨打牛庭长的手机,想告诉他蔡志华早就到北京了。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听。我又打一次,还是没人接。我正作没理会处,手机仓促地响起。我低头看了下来电显示,是法警小叶。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闪过,心好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揪住,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
小叶几乎是扯破了嗓子冲我喊的。他喊道:“桂审,出事了!赶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