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的价值观并不像我之前想的那么牢不可破,因为以前我对“调解”一词恨之入骨,觉得它是司法和政治乱伦的产物,是个畸形的怪胎,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调解。每当我成功地说服一对男女打消劳燕分飞的念头,看他们相视一笑泯恩仇,再小手拉大手地离开时,心里就充满了成就感。我觉得自己的心态老了,变得满怀慈爱,开导的口气像久经风霜的老一辈。我常常用关怀的目光望着重归于好后远去的小夫妻,得意扬扬地对茆磊感叹:“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和谐!这就是和谐啊……”茆磊总结说我现在是80后的年纪,60后的思维,40后的语气。
我不知道这是成长还是苍老,但我开始相信某个岁数的人终将会有属于那个岁数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追求。我逐渐理解了前辈们的人生经验和立身法则,那些在我看来的保守、固执、冥顽不灵,或许终有一天会成为紧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在我评价后生的冒失、轻佻、离经叛道的同时,也被他们如此地评价着。
在法院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代人不停地更替着另一代人,但看上去却永远是神似的面孔,仿佛每个位置上都搭配了一个固定的灵魂。这是个稳定而又强大的轮回。当轮到我的那一天,我会成为一个例外吗?我有什么理由能成为一个例外呢?又是为什么,我曾经会那么相信自己将会是个例外呢?
我想渺小的自己或许逃不过这场轮回的更迭。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对是错,正如我不知道那即将会是升华还是堕落,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这几天整个民庭都很忙碌,因为6月20日是上半年的结案“扎口”,也就是各种资料、指标统计的最后期限。这一天之后受理或者办结的案件都只能算到下半年里了。所以,为了完成办案指标和提高绩效考核的各项数据,每年6月20日和12月20日之前是整个法院最忙的时候。
茆磊就不停地跟我抱怨:“唉,你们上级法院的真是理解不了我们基层的苦衷啊,你们开个会,调个研,轻易地就规定个指标下来。我们可就倒霉了,拼命搞吧,一个数字能把人逼死。”
我附和着他说:“是啊是啊,真搞不懂法院还要规定什么指标!交警规定罚款指标已经很荒唐了,法院规定结案指标更荒唐。还定得那么高,案子不够总不能让我们自己上街去拉案子吧!”
茆磊看着我眨眨眼,狡黠地笑着说:“谁说我们不能上街拉案子?”
我瞪着眼睛看他:“你们还自己去拉人打官司?就像跑业务一样?”
茆磊点点头。我脑子立刻就乱了,我说我的世界观又一次被颠覆了。
茆磊说:“你太年轻了,世界观这么容易被颠覆。下午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拉拉业务。”
我立刻连连点头表示期待,并睁大纯洁的双眼做崇拜状。
吃罢午饭回到办公室,茆磊收拾好细软,拨了个电话,然后吩咐我换上制服,别上法徽。不一会听到院子里响了声喇叭,他对着镜子正了一正领带,冲我潇洒地一招手:“来,死狗。”
我不悦,心想怎么说话呢,站着没动。
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去,回头看我还待在原地,很不满地质问我:“怎么不走啊,外面车等着呢,来死狗!”
我对他怒目而视:“……”
他看我表情不善,想了想,换上一种鄙视的眼神,问我:“你不会没学过英文吧,让你跟我一起走啊!”
我脑子里迅速琢磨了一下,差点崩溃。我冲他咧开嘴,拿起公文包跨出门,学他带着浓厚的乡音说:“好吧好吧,来死狗!”
他锁上门,嘴里不停嘟囔着嫌我没文化。
门外院子里停了辆面包车,白色的车身上刷着蓝色的字样:“CHINATELECOM”。下来个胖子,茆磊给我介绍说:“这是任经理。”
任经理堆着笑跟我握手,请我们上车。茆磊说:“不上你那车,开警车走。”
我小声问他:“我们去干什么啊?”
茆磊说:“收电话费!”
茆磊驾驶警车一路开到城东的郊区,拉响警笛,“呜啊呜啊”地开进一片居民区,行人纷纷侧目。
在路上的时候茆磊已经详细给我解说了此行的任务。他说:“我们就是来帮电信局收电话费的。现在很多郊区和农村家庭都有手机和小灵通,固定电话都不怎么使用了。但是他们大部分人家都没有去电信局报停,偶尔打打电话,也懒得跑去交电话费。于是很多家庭每个月都会欠下一笔座机费和通信费,每个月最多十几块钱吧,电信局催缴也麻烦,来人收过,人家说没用凭什么交钱,不愿给。所以得靠我们法院出马了。”
我问:“人家不交电话费关法院屁事啊?怎么我们现在还有收电话费的业务了?”
茆磊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用户和电信局签订了固定电话使用协议,就是订立了一份服务合同啊。欠费虽少,但也是一种违约行为嘛!是违约,我们就要管啊!你看,我们把警灯这么一亮,警车往路口这么一停,穿着法院制服把门这么一敲,欠费的立刻就乖乖交钱。反正就几十块钱,谁还为这点钱跟法院过不去啊!”
我说:“敢情我们就剩这点能耐了。”
茆磊吩咐我说:“一会儿啊,我们去欠费的人家里收钱。任经理负责出示账单,我们负责收钱。我事先打印了几十份调解协议,都是统一格式的,到时候你让他们在协议上签字就行了!桂子,你要知道,这每一户都是一个民事案件啊,而且都是调解结案的!顺利的话,我们今天下午能办结四五十个案子,哈哈,回头让书记员每个案子加一份起诉状,装订起来就齐活了。”
我五体投地,敬佩地说:“茆兄,你忒敞亮了!”
茆磊得意地说:“电信局收回了欠费,我们凑齐了案子,双赢啊!哎,这话说回来,要不是你们上级法院定指标,要数据,咱们至于这样搞吗?所以说,办法都是逼出来的!”
我连声称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
茆磊将车停在路边,依旧亮着警灯。红蓝闪烁的警灯迅速地转个不停,晃得令人心慌。
任经理带路,我跟着茆磊挨家挨户地敲门。这里属于城乡结合部,年轻人大多在市区上班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孩子。第一家开门的就是个老头,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看到警车人都傻了。
茆磊的表情相当严肃,板着脸出示执行公务证,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跟傻掉的老头子说:“你好,我们是涂舟区人民法院的,我们已经受理了涂城电信局起诉你固定电话服务合同违约一案,现就此案向你了解有关情况……”
老头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我们,跟木桩子似的。
茆磊突然提高声调,对老头大吼一声:“你现在是被告了!被告!大爷,你明白了没有?”
老头被这一声断喝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连连点头。我很怕他突然跪下来大喊“我冤枉我没罪!”
茆磊很满意,继续说:“大爷,简单地讲,你们欠了电信局的钱,人家到法院来告了你们,明白吗?”
老头解释说:“我们没有找人借过钱……”
茆磊说:“你们家装电话了吧?电话费没交吧?”
老头说:“我们很久没打过电话了。”
茆磊有点不耐烦了:“不打电话也要交钱,有座机费的!不要废话了。”他从任经理手里拿过账单扫了一眼,展示给老头看:“你们半年一共欠了一百一十八块三毛,你看看这是详细的清单。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啊!”
老头眯缝起眼睛,一手扶起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还想仔细研究一下。
茆磊的语气越发严厉了:“我们法院还能骗你不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老头胆怯地偷看了正气凛然的茆磊的一眼,嗫嚅着说道:“是呢,是呢。俺相信法院,相信政府。”
茆磊很满意自己的震慑力,稍有温和地问:“大爷你看,我们今天来就是解决这个事情的。你也不想为这么点钱闹上法庭吧?你……愿不愿意调解?就是双方好好谈谈,私下里把事情解决了?”
老头连连点头:“愿意,俺愿意呢。”
茆磊抽出一张事先打印好的调解协议,对老头说:“大爷,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嘛。你把你家欠的一百一十八块三毛交了,然后在这份协议和送达回证上签个字就可以了……”
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利。除了几家没人,和一个泼妇不愿交钱之外,欠费的用户都自觉自愿地和任经理达成了调解,并缴纳了所有欠款。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已经走访了将近四十户人家,也就是说,这个下午我们结掉了将近四十件民事案件,并且调撤率是百分之百。
任经理下车时跟我们握手,说:“谢谢你们啊!辛苦啊!”
茆磊发自内心地说:“不用不用,我们应该谢谢你才是啊,哈哈!”
回到办公室,茆磊把账单、调解协议书、送达回证分类整理好交给书记员,跟我说:“咱们明天下午再去啊!去个四五趟就差不多了!”
我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这个事情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问他:“民事案件都是这样搞的?我总觉得不踏实呢?哪有法院主动出击的?”
茆磊摇头晃脑地说:“哎,法院就一定要被动的啊,只能坐堂问案啊?你奥特了!”
我说:“嗯,我一直是个奥特曼。你得启发启发我。”
茆磊打开电脑,进入涂城中院的网站,在“审判资讯”版块里找了篇文章,指点着让我看:“你看啊,这可是你们中院表彰了的。”
我过去一看,是中院司法改革办公室发的一篇通讯,题目是“能动司法树新风服务经济促双赢”。文章中写道:“涂城市涂舟区人民法院深入贯彻‘三保’精神,转变审判作风,树立服务意识,积极开展追缴通信欠费活动,并取得了显著成效。自今年一月份以来,涂舟区法院先后审结拖欠通信话费合同纠纷案件四百余件,追回被拖欠话费十万余元,发出支付令十一件,司法建议函四件,使中国电信涂城分公司的话费回收率同比增长了四个百分点,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大环境下,以实际行动有力地支持了通信企业的营运服务工作……”
我看得心生敬仰。茆磊说:“电信还给我们送锦旗呢!中院也要给我们表彰的。”看到我崇拜的眼神,茆磊谦虚地说:“哎,你也不要崇拜我,其实我也就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出此下策,没想到歪打正着,遇到个服务企业的大环境,居然还被树立成典型了。惭愧,惭愧啊!”
我对他表示肯定:“不用惭愧,成功都是偶然中的必然,正如掉在牛顿头上的苹果一样。如果当初掉在牛师傅头上的不是苹果,而是榴莲,就不会有伟大的万有引力定律了。”
茆磊深以为是。他先是微笑点头肯定了我的观点,接着赞扬了一番我在哲学基础理论上的高深造诣,然后大肆议论了一番成功学上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相互关系问题,最后再次谦虚了几句,并对我的成长和成功表示了高度的期许和最美好的祝愿。我也适时地表达了向他学习的意愿和努力与之看齐的决心。在恰如其分的吹捧与自我吹捧的过程中,我们惺惺相惜地紧握双手,互相肯定了对方在今天收话费工作中表现出来的专业性和敬业精神,并共同展望了明天的收话费工作。最终,在友好而热烈的气氛里,我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分别下班回家去了。
黑白的影像不断更迭:暴乱、难民、战争……冯小刚在画外音里说:“人类的未来究竟在哪里,文明薪火相传的背后,是永无休止的分歧。当分歧无法解决时,悲剧就发生了。历史的车轮还会这样转下去吗?……”
马丁?路德?金充满激情地说:“Ihavea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