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做归做。上访致富只是我和茆磊遥不可及的理想,而替电信服务给法院打工才是我们不得不从事的现实。
这天我们在城东一片老小区收电话费,境遇和前一天大不相同。看样子这里面临拆迁,两边的平房都在顶上加盖了阁楼,还沿街砌了围墙、车棚,铺上了最便宜的瓷砖。整条街的气氛古怪,既紧张又冷清。两边的民房门边和墙上都被贴上了红色的动迁标语:“早动迁,早受益”、“顾全大局,实现共赢”、“拆旧房,换新房,条件好,环境美”……抬头一看,街道正中拉了个巨大的横幅,看样子是居民们的口号:“强烈要求提高补偿标准,誓死与强拆斗争到底!!!”
右手边第一户人家的门上用粉笔写着几个大字:“信凤姐,不被拆。”我暗自佩服这家主人的幽默感。敲了半天,门开了,里面投射出几双审视的眼光,看样子是一大家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茆磊刚开口说:“我们是法院的……”里面的人就冲出来,围住我们吵闹成一团。好几个声音不停在控诉开发公司的罪恶和拆迁办的腐败,一个中年男子手持一本《物权法》,熟练地翻找法条给我看,里面红红蓝蓝地画了很多条杠杠。
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们搞明白我们只是来收话费的,和拆迁没关系。他们的热情立刻退去,看我们的眼光也鄙夷起来。那个男子翻脸比翻法条还快,语气强硬地说:“房子都不给我们住了还要我们交话费?不交不交!有本事你们判去!”说话间挺直了民族脊梁,俨然是个壮士。
茆磊说:“一码归一码,你们拆迁跟我们没关系,该交的电话费你们还是得交的。从法律上来讲,你们这已经构成合同违约行为了……”
男子破口大骂道:“违个鸡巴约啊!老子欠个费都犯法了啊?好啊,你把我抓起来啊!来抓啊!”说着把双手并拢递给茆磊。茆磊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硬角色,愣了一下,随即也上火了,怒道:“你怎么说话呢?”
男子猖狂道:“老子就这么说话!怎么了?我就不信我不交电话费还犯法了不成?最烦你们这些当官的,整天张嘴闭嘴一套一套的,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你违法了,你犯罪了……你他妈以为纲线是妓女啊,你们说上就上?”
我被男子绝妙的措辞打动了,恨不得当场记在笔记本上。遗憾的是这时候茆磊没有鉴赏绝句的心情,我看到他牙关紧咬十指紧握,很明显已经出离愤怒了。我赶紧一把拽住茆磊,将他拉回车上。我好言好语安抚了他半天,茆磊舒了一口气,说:“你放心吧,我再生气也不会动手的。动了手不管怎样都是我理亏。这个道理我懂,毕竟干了这么多年了。”
我说:“我知道你有分寸……看样子这里的拆迁户经常跟政府和法院的打交道啊,吃透我们了。今天工作不好做!”
果不其然,这条街上民风粗犷,压根不把法院当回事。很多人家已经搬迁,大门紧闭。剩下的大多是钉子户,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几句话就敷衍了事,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我们打发走了。两小时下来,我们只收到了两笔话费。
茆磊垂头丧气,我也没了干劲,正要打道回府时,我一下子想起来,这条街不就是朱舜尧他爸拆的吗!
我给朱舜尧打了个电话,他半天才接,我听见那头人声嘈杂。
我说:“我在丘南街上,这可太乱了啊!”
朱舜尧说:“我也在,我这肯定比你那儿乱。”
我赶紧让茆磊把车沿着街道开下去。快到街道尽头的地方,我看见有一大群人围在一栋三层别墅下面,有警察,有消防员,还有大批围观群众。附近停了几辆推土机。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站在顶楼的窗口,手扶着窗台,纹丝不动。两扇打开的窗户上分别挂了两条长长的红色绸布,正对着我的一条上面写着:“誓与房子共存亡!”
朱舜尧站在人群最外面,靠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冲我招手。我和茆磊下车走过去,给二人介绍了一下。
茆磊问:“怎么了这里是?”
朱舜尧说:“动迁好几个月了,还有十几户钉子户。这户是面积最大的,街上其他人家也都盯着这家的。现在我们要强拆,这女的寻死觅活的,就是不肯出来,说要是拆房子她就自焚。”
茆磊说:“这么勇猛?是虚张声势?还是要来真的?”
朱舜尧说:“不知道,刚才已经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汽油了。”
我定睛一望,那女人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浑身湿淋淋的映着夕阳金黄色的光芒。我同时也看清了另一侧窗户上挂着的标语:“向唐福珍烈士学习!”
拆迁办的黄主任举着扩音喇叭在别墅前喊话:“牛二咪同志!我们完全是按照法律规定,依法、合理地进行拆迁工作的!这街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签了协议,拿到满意的补偿了!我们是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耽误整个拆迁工作的进程的!牛二咪同志,你要顾全大局啊!”
身在高处的牛二咪不为所动。对峙了一会儿之后,黄主任明显不耐烦了。他冲周围的的民警挥了挥手,低声指挥道:“把她拉下来。”一队人马向别墅的前院挺进。
猛然间一个男人从房子里跳出来,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大声叫道:“都给我退后!谁过来我砍谁!”
一队警察齐刷刷站住,双方展开了紧张的对峙。
我问朱舜尧:“这家为什么不愿意搬?对这地方有感情?”
朱舜尧说:“有个屁的感情!对钱有感情是真的!你看他们这样闹啊闹啊闹啊闹啊,还不是想多闹点钱回来?”
茆磊说:“也不一定,有的钉子户就是对老房子有感情的。”
正说话间,只听得牛二咪惨呼一声:“不要逼我!”
我们转头发现那边勇猛的警察已经一拥而上,缴了男人的械,并将其按在地上。几个民警冲进了房屋,正在上楼。牛二咪方寸大乱,眼看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就在我们都以为这场闹剧即将就此收场,钉子户终于束手就擒的时候,只听得忽然间“轰”的一声,一团耀眼的光芒腾空而起,闪得在场之人都眯起了双眼。
在一片惊呼声中,牛二咪变成了一个胖胖的火球,从三楼窗口摔落而下,“嘭”地跌落在地面上,溅起了一圈炫目的火花,像是无数条昂首吐信的蛇。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地凝固在了原地,呆呆地望向场地正中央这个熊熊燃烧的女人,像是在欣赏一场璀璨的烟花秀。被警察按在地上的丈夫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人们才蓦然惊醒,上去七手八脚地扑灭牛二咪身上翻腾的火焰。
我跟茆磊都傻了。想冲过去帮忙,但已经拥挤了太多人,根本没法靠近。朱舜尧也在发愣,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出话来。穿过混乱的人群,我看见黄主任和朱舜尧的老爸低着头钻出人群,一头钻进车里开走了。
当天晚上,从网上的新闻里我得知牛二咪死了。抢救无效。但不知道究竟是摔死的还是烧死的。我有点希望是前者,因为相对不会那么痛苦。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个女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点燃了自己身体,焚烧了自己的生命,是勇敢?抑或愚昧?我不敢妄下评断。每个人都有权利留守在属于自己的价值立场上,去衡量所有拥有的和失去的,并决定舍弃什么,保护什么,牺牲什么,捍卫什么。从内心里,我为牛二咪女士感到惋惜,但更多的是敬佩。她认为这是值得的,并勇于为此付出生命。她用燃烧的肉身书写了中国拆迁史上的又一段关于钉子户的不朽传奇。遗憾的是,这并不是第一段;悲哀的是,这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段。
自焚事件之后,朱舜尧对拆迁工作明显失去了热情,对驾驶推土机也没了兴趣。他有些一蹶不振的意思,终日郁郁寡欢。我好几次给他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我放心不下,中午抽空去了他家里,敲了半天门,没反应。我有他家钥匙,自己开门进去。客厅乱得一塌糊涂,茶几上散落着好几只方便面碗,几个空啤酒瓶。我很惊异,什么年头啊,方便面也能下酒了。我推开卧室紧密的门,扑面一阵阴风,冷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卧室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立刻想起了《天龙八部》里虚竹度过没羞没臊的性福生活的那个地下冰窖。我踏进两步,试探地叫了声:“梦郎?”
回应我的是一片鼾声。借着电脑桌上调制解调器闪烁的微光,我看见朱舜尧趴在床上,像个需要关爱的小女人一样紧紧抱着被子,睡得不省人事。我走到床头边,我轻轻推了推他,没反应。我拉开紧闭的三层窗帘,正午的大太阳一下子照得人睁不开眼。我又轻轻地推了推朱舜尧,他皱着眉头哼哼两声,还是不肯睁眼。我闻到酒味刺鼻,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堆呕吐物里。我当即一阵恶心,粗暴地一把拽开朱舜尧怀里的被子。他闭着眼睛着急地探出双手,急切地呢喃着“给我,给我……”我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大吼一声:“你妈喊你起床!”
朱舜尧带我在楼下吃饭,没想到在这满街错落有致的洗头房中居然坐落了这样一个小饭馆,桌椅简陋,墙壁斑驳。朱舜尧双眼迷蒙地点菜,还问服务员:“你这有大盘鸡吗?”我很担心服务员会神秘地说:“嘘……我就是!”
吃饭的时候朱舜尧一直像个怨妇一样絮絮叨叨,对我的关心置若罔闻。他说:“你担心个屁啊?我能出什么事?我是一个心理很坚强的人。拆迁自焚也不是第一次了,哪里拆迁不出点事啊?我真没琢磨这事。我就是累了,想休息几天。睡觉是一门艺术,你不能阻挡我追求艺术的脚步。”
我说:“行,你没事最好。主要是你这几天不接我电话,我他奶奶的以为你跑路了呢!”
朱舜尧笑起来:“我跑什么路啊,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这事儿自然有我爸和拆迁办那些人摆平,他们有经验着呢。我就一普通打工的而已。”
我说:“你爸也挺有本事的,舆论控制得挺严密。这么大一件事,电视上居然都没报导。网上倒是有人在炒,不过也只是涂城在线这样的地方性论坛,其他的大论坛里都没有。”
朱舜尧说:“那当然了,现在这种事情能压则压,很容易就会被炒作成官民对立。别有用心的人太多了。”
沉默了一会,他悠悠地问我:“你说,我们算不算杀人凶手啊?她是被我们逼死的。”
如果这是个案例题的话,我可以跟他侃侃而谈一小时,就“刑法上的因果关系”理论作深入研讨,并写篇三万字左右的论文。但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跟白纸黑字的案例讨论是有天壤之别的。
好在朱舜尧并不期待我的回答。他继续说下去:“以前总在网上看到百姓疾苦,寻死觅活,没有切身体会,总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在看来,也不尽然。站的立场不一样,考虑问题自然也不一样。之前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为了一套房子就可以不要命,但是对他们而言,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而是他们的所有,是生活的全部。之前我老觉得弱势群体之所以弱势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原因,现在知道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去看问题。我们太自私了。”
我对他的肺腑之言评论道:“作为一个对社会有害无益的富二代,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惊喜。”
朱舜尧很不满,说:“这是我这些天来的思考成果,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我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了。只不过,知道应该怎样做和真正那样去做,完全是两件事情。”
就像我面对我的当事人们。也许我可以做到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去衡量价值,但我无法做到行动上的一致。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力不从心的事。我想帮助他们,但我总不能为他们摇旗呐喊,上访助威。有一些东西是我无法违背和偏离的,这就是立场上的区别,角色上的限制。我是如此热爱我的职业,却又如此痛恨它。它给了我直视不公的机会,让我的视线可以触及别人无法看到的黑暗角落,却没有给我一盏冲破雾夜的明灯,一柄劈开冷漠的利剑,和足够改变所有病弊、扭曲和不公平的力量。就像举着一颗珍美无比的夜明珠,却只能走在荆棘满地粪水横流的小道上。这常常使我感觉到某种虚妄,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还有哪怕任何一点点价值。
我对迷糊不解的朱舜尧说:“不要想了。我们的力量太渺小,有心无力,什么也改变不了。再想也只是空想,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茆磊交给了我一项颇为艰巨的任务,写一篇关于电话费收缴工作的总结报告。这份报告是写给中院研究室和司改办的,主要目的是邀功。茆磊认为我是中院的人,脸面上熟络一些,所以表述上就可以更露骨一些,请赏时也有理由更厚颜无耻一些。我向来很怵写总结报告、讲话稿之类的应用文,因为我实在是写不出来。我很佩服那些将这类文体写得出神入化的人物,闭门也能造车,无米也能为炊,往往乍一看好几千上万字,仔细一读什么实质内容都没有,这种无中生有大实若虚的境界实在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