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管刑事的郭院长找我谈了次话,大概意思是邢勇这个案子社会影响很大,现在媒体和网络都在密切关注,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领导嘱咐我要认真谨慎,不能出差错,而且随时要把审理情况向院领导汇报,听取院领导的意见。
院长的意思就是:虽然这个案子名义上的承办人是你,但你可不能乱来啊,怎么判要听领导的,不然出了事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一般来说,重大的、有相当社会影响力的案件,法院在判决的时候都是相当谨慎的,因为有这么多的眼睛在盯着,一不小心弄出点纰漏来就难逃被口水淹没的命运。
我跟郭院长说,这个案子目前卷宗里的证据不足,邢勇的口供很简单,没有详细的认罪供述,被害人的骨头也没找到,检察院仅凭邢智的证言就公诉了,这让我很难办。
郭院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这是个大案子,你要办踏实了,办成铁案。”
我还能认出徐歆的妈妈,在我们小时候总爱板起脸来教训我不要欺负她家的女儿,每次家长会的时候也总会向我爸爸告状,让我难逃一顿打。
这让我一直很怕她。印象中她是一个严厉得有点凶巴巴的阿姨,穿得很漂亮整齐,说话时嗓门很大。但是当她在我们法院门口痛哭失声的时候,看上去显得那么的苍老,那么的脆弱,脆弱得让人心疼。当她拉着“严惩凶手,还我女儿”的横幅,情绪激动地向过往的路人倾诉的时候,她的声音也已经暗淡嘶哑,嘶哑得让我鼻子发酸。而且,当我从她身边低头走过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总是欺负自己女儿的顽童已经长大懂事了,而一直放在心头呵护疼爱的宝贝女儿,却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她不回家不吃饭,连续几天守候在法院门口,不顾法警扯破了她的棉衣,围观的人群换了一批又一批。她只为讨个说法,虽然什么样的说法也无法换回女儿的生命。我不知道几天里她流了多少泪,也无法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怎样的一种心碎,但每当我低着头匆匆走过她的身边,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敲打在我的心上,那种绝望的心酸总让我忍不住为这个曾经害怕的小老太太流下眼泪。
关于徐歆的死,看守所给法院发了一份内部函,给出的解释是徐歆在看守所内企图自杀,经劝说无效,为防万一,值班民警命令同监女犯将徐歆绑在床板上。之后交接班的民警三次去牢房观察,徐歆的情绪一直不稳定。在被捆绑23个小时之后,徐歆出现深度昏迷。送到医院之后被宣告死亡。法医的鉴定结论是“长时间捆绑引起的肺动脉血栓栓塞”。现在值班民警已经被停职。
我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虽然我知道这很可能是事实。但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多少让人感觉欷歔。
徐歆的妈妈在哭闹了一个星期之后住进了医院,我和朱舜尧去看望了她,带去了很大的一束康乃馨。徐歆的尸体被火化,我们没有去参加葬礼。
朱舜尧跟我说:“就这么没了。我要为以前欺负过她忏悔。其实小时候她挺漂亮的,我有点喜欢她。……其实我欺负她就是因为我有点喜欢她。”
我说:“是啊。其实我也有点喜欢她。”
之后我们就沉默了。朱舜尧腿上的石膏还没拆掉,行走不便,曹卉卉不在的时候只能以拐杖维生。
他拄起拐杖跟我说:“心里怪郁闷的,我回公司工作去了。”
我问:“曹卉卉今天怎么没陪你来啊?”
朱舜尧说:“她今天上午拍MV,下午有一组平面摄影,你忘了,我说过要捧红她的。”
他挥了挥拐杖跟我告别,钻进新买的别克,留下一股尾气而去。
几天之后我带着小潘来到看守所提审。办完登记手续之后,我们沿着铁栅栏围起的过道进入会见室,邢勇还没被带过来。我环顾四周,忽然想起来上次就是在这里对高玉虎宣判的。
想起高玉虎我就想起了小双,这个自称为了保护我而来到我身边的小姑娘。我看了看正在写笔录头的小潘,心想这两人倒可以成为不错的一对。
正想着,邢勇被民警带进会见室。他穿着橘黄色的囚服,身材不高,两眼无神,坐下来之后盯着面前的地板,一动不动。
我说:“犯罪嫌疑人邢勇,我是涂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员桂公梓,这是书记员潘庆峰,我们今天依法对你进行提审,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听清楚了吗?”
邢勇略微点了点头,还是没有看我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那个角落,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可实际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看来沟通上可能会有困难,我决定直奔主题。我问:“邢勇,你对检察院指控你的故意杀死被害人梁素梅并碎尸、抛尸的事实可有异议?”
邢勇的身体开始有些发抖,他低声重复说:“是我哥哥……是我哥哥杀的……不是我……”
我问:“你哥哥?你指的是你已经去世的大哥吗?”
邢勇喃喃地说:“我哥哥没有死……他没有死……他说他要保护我……”
我问:“怎么保护你?”
邢勇不说话了。
我继续问:“杀了梁素梅就是为了保护你?你是这个意思吗?”
邢勇还是不说话,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我有点生气了,不客气地说:“邢勇,你不要以为装疯卖傻就可以蒙混过关,你知道你的行为有多么恶劣吗?才20岁的女孩,被你残忍地杀害,分尸,烹煮,你还有人性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希望看到你被枪毙?你知不知道网上有多少人联名倡议要判你死刑?你现在还说不是你杀的?还说是为了保护你?啊?保护你的方式就是杀人吗?”
邢勇抬起头看向我们,眼神还是那么空洞。他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嘴唇也哆嗦得厉害,坐的椅子也左右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看着他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厉害,我有点不安,担心他就这样抖到口吐白沫昏死在地,心想还是先安抚一下他吧,毕竟精神有问题。
我正准备开口,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邢勇的身体停止了抖动,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我看见他的一双眼睛正看向我,那眼神不再空洞无物,而是非常的明亮、深邃,让人感觉不可捉摸。一瞬间,邢勇整个人变了,给人的感觉焕然一新,仿佛已经不是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那个人。
他开口说:“梁素梅是我杀的,和我弟弟没有关系。”
我目瞪口呆。小潘也傻了,捏着钢笔忘记了记录。
邢勇接着说:“那个女孩,她不配活着。她欺骗了我弟弟的感情,骗走了钱,还一直跟其他男的保持关系,她就是个荡妇。我弟弟太软弱了,他只知道伤心难过,但是我不同,我看不惯的东西,就没有资格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要净化这个污浊的世界。”
我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想分辨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怎样一个状况。从表面看上去,似乎是邢勇死去的哥哥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了。我知道这想法很傻,但我实在是没忍住,还是问了句傻话:“你是谁?”
他微笑了一下,说:“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啊,我是他哥哥。”
我问:“你不是早死了吗?”说完自己都觉得脑残,看了眼小潘,还好这孩子还没回过神来,没有记录我的话。
邢勇说:“我没死,我只是换了个形式活着。这样我和我的兄弟的距离更近。”
我心想这样的谈话真是太荒谬了,这不像是在提审犯罪嫌疑人,反而像灵异小说里的对白。我赶紧把话题转上正轨:“不管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梁素梅?说说你的动机。”
邢勇说:“我刚才说过了,为了解脱我弟弟,那个女的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说:“好吧,说说你的犯罪经过吧。”
邢勇呼出一口气,停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人感觉他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仔细观察他的举止和神态,发现他整个人的气质和刚进会见室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刚进来时的邢勇,缩成一团,看上去猥琐、自闭、自卑,但现在这个邢勇,举止优雅、自然,眼神自信、坚定,一举一动都不令人反感——如果他的身份不是犯罪嫌疑人的话,甚至可以说,他的举止散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魅力。这让我感觉很诧异,因为邢勇一直就在我们的眼前,除了颤抖,动都没有动过,但前后表现差距如此之大,又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我心里想,这样的大变活人,还是头一回遇到。
邢勇说:“那天,应该是三月二十号,那女孩来找我弟弟,正好我也在,我坐在门后面的凳子上,她没看到我。她进来就跟我弟弟说,她已经跟一个男同学好上了,说那男孩子很有钱,叫我弟弟以后不要再缠着她了,她怕丢脸。我弟弟又生气又伤心,说不出话,就坐在床边上哭。我看了一会,心里越来越焦急,你就会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啊?就是因为你软弱,所以大家才都会来欺负你,现在连这个黄毛丫头也来欺负你。我越想越觉得不公,越想越为我弟弟感到委屈,我冲上去掐住那个女孩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