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黑下来,外间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不知是谁家在办喜事。
“叶姐姐……”
没有止尽的鞭炮声里,墙头传来微弱的喊声,明月惊诧回头,看见长满爬山虎的墙头上,一个熟悉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绿荫。
“小安?”明月吃了一惊,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忙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小安四下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今天是帮人送货到沥港,结果在港口看见你被两个海盗押了过来,怕你有危险,跟过来看看——叶姐姐,快,我救你出来!”他朝明月伸出瘦弱的手臂。
明月心中一喜,却很快打消了翻墙出去的念头。
毛烈是何等精明的人?
他既然想将她困在这里,又怎么会只在宅子里给她安上许多的尾巴?沥港港口,此时还停着毛烈的战舰,所有进出的船只都要经过他们的盘查,就算她出得宅子,只怕也离不开金塘岛。
“不了,小安。”明月苦笑摇头,“我出不去的。你快走,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小安迟疑了一下,道:“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要走我们一起走!”
少年坚定的模样叫明月心中生出一阵暖意。
“小安,现在整个金塘岛和沥港都是他们的人,我们逃不掉的……”
“那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找叶大叔来救你?”
明月闻言一愣:“我义父来浙江了吗?”
小安道:“是啊!前天还在我家给我娘瞧过病呢!他说是要去杭州,我去杭州一定能找到他!”
“杭州?”一个人的面容突然闯入明月的脑海,已然绝望的心立时又生出些希望来,“小安,你帮我送一封信!”
明月深信,不管有多么危险困苦,那个人都会不计一切地帮她完成心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坚信不疑,但她却就是信他,超乎自己想象的信他……
这一夜,明月睡得很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四助四郎终于被她一剑刺穿了心脏,梦见四助四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跪倒在她脚下,一点点流干全身的血……
梦里,她割下四助四郎的狗头,朝着母亲坟墓的方向仰天大笑、仰天痛哭……
明月是在又哭又笑中醒来的。
她睁大了泪眼,望着鹅暖色的纬帐帐顶,在心里说:
——毛烈,四助四郎我一定要杀!谁也不可能阻拦得了……
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下了刘荣给她送来的丰盛早餐,喝下有益断骨恢复的滋补汤药。
她不再想着逃走,也不再急着去普陀山找四助四郎报仇。她只想趁着已经不多的几天时间,好好养伤,尽快恢复,好在能够报得大仇的那一天,有力气亲手一剑刺穿四助四郎的心脏!
日子在度日如年中过了四天。
九月初十的晚上,明月正准备休息,刘荣却风急火燎地敲开门:“少夫人,赶紧随大家到船上去!官兵朝着沥港来了!”
明月心中一喜,脸上却装作惊讶道:“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人领的兵?”
“说是杭州参将戚继光——事态紧急,此时公子又不在沥港,还请少夫人赶紧随大家上船,到海上避一避。”
他真的来了!
明月眼前浮现起戚继光揉着她头冲她微笑时的面容,眼眶顿时一热。
她叫小安给他带信,原以为他七天以后才会到,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从杭州带着兵赶到了舟山。
刘荣并不给明月迟疑的时间,立时叫武士们送明月去港口。明月一路借伤未愈故意拖延,花了足足两刻钟才到达港口。
港口,明月意外的没有看到毛烈的战舰,港口的走私船只也都早已闻风而散,除了远处停泊着几条渔民的船只外,就只有一艘八幡船停泊在港口,等着她上船。
西方的海面上,隐隐有船队正急速朝着这边驰来。
明月顺从地跟着刘荣上了八幡船。她在甲板上站定,八幡船便扬帆起锚,众水手齐齐摇浆,船缓缓驰出港口。
在八幡船已离岸两、三丈远时,明月突然纵身跳下八幡船,用尽全力腾纵到岸上,飞快地跑到渔船停泊的地方,拔出腰中软剑砍断缆绳,忍着伤痛摇橹朝着西方划去。
“快调转船头!”刘荣发现明月逃脱,一面指挥水手调转船头来追,一面扑在八幡船船尾叫道,“夫人,快回来!那个方向有官兵!”
几名武士也紧跟着跳上岸追过来,其中一人率先跳上明月的渔船,还未站稳,明月给他迎面就是一剑,他连忙闪避,被明月一脚踢下海去。
“刘荣,你去告诉毛海峰——我叶明月从今日起,与他再无瓜葛!”
明月拼命划动渔船朝着西方去,朝着向她驰来的船只去。被她踢下海的武士仍不肯放弃地想要爬上她的渔船,她狠狠用剑身抽打在他刚刚攀上渔船的手上,再次将其打落进海。
“你们都不要再来阻拦我!否则别怪我下杀手!”她一手忍着伤痛摇橹,一手执剑朝着另两个划着渔船的武士喊到。
西方,船队越来越近,为首的一艘战舰上灯火通明,甲板上却黑压压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
“戚大哥——”明月一面拼命摇橹,一面朝着战舰喊着,“戚大哥,我在这里!”
战舰上,全身铠甲的将军听到了她的叫喊,看到在大海中挣扎摇橹的瘦弱女子,激动得不能自抑:“明月!别怕!我这就来救你!”
两船越来越近,在只有三、四丈距离的时候,戚继光从战舰上飞纵而下,跳进在大海中挣扎飘摇的小渔船,一把将那摇橹的瘦弱女子紧紧拥入怀中。
“丫头,这些日子你都跑到哪去了……你可知道戚大哥找你找得好苦……”
“戚大哥……”明月丢了橹,伏在戚继光怀里痛哭失声。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委屈与屈辱都化作泪水奔涌而出,这一刻,她仿似找到了自己可以依靠的港湾。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戚继光激动地揉着在他怀中痛哭的人儿的头,说,“戚大哥来了……有戚大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她抬起头,紧紧捉住戚继光的衣袖:“戚大哥,你赶紧带军赶到普陀山去!四助四郎现在就在普陀山附近,你一定要帮我杀了他!”
戚继光拍着她的手道:“你放心,他跑不了!俞将军早已经带军去了普陀山,此时只怕已经和四助四郎交上手了。”
他搂着明月纵身回到战舰上,见她脸色苍白,忙叫人送她去舱房休息,道:“你先去休息,四助四郎的事情有我。”
明月闻言,心中一块巨石总算是放下了一半,心劲一松,浑身都如散了架一样酸痛无力,肩骨断裂处更是疼痛欲裂。她点点头,依言随士兵进了舱房。
戚继光则整敛心神,回身一脸冷肃地指着正调转船头逃窜的八幡船下令道:“传令下去——左转舵!右炮手瞄准敌船!”
“左转舵!”
“右炮手已瞄准!”
“立刻开炮!今日一定要将这些倭寇一网打尽!”
火炮的轰响在沥港港口响起,逃窜不及的八幡船的甲板被打个正着,甲板顿时起火。
被打中的八幡船上并没有火炮,无法反抗还击,刘荣临危不乱,一面令人扑火,一面指挥水手将船努力往港口方向划动。然而才刚调转船头,便又是一声火炮声响,八幡船船身被击中进水,船身开始倾斜。
火炮声惊动了正欲躺下休息的叶明月。她跌跌撞撞地冲上甲板,扑到船舷边,看到已渐渐下沉的八幡船,看到从八幡船上争相跳水逃命的武士,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望着那些曾经与她相处多日,对她恭敬如主子,却又执刀逼迫囚禁她的武士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不知是喜,还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