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山村静悄悄的,皓月当空,月光如织。
武正当半夜爬起来,轻手轻脚溜到房东周大爷院里,蹲在鸡圈前,拉开木栏,弯腰伸手进去,便听见里面咯咯鸡叫,胡乱几抓,抓住一只鸡脚就往外拖。拖出来借着月色,一把抓住鸡脖子用劲一扭,喀的一声,鸡耷拉着脑袋没声了。武正当左右一瞧,迅速将鸡塞进衣襟,起身就走,一个纵步翻上围墙,一跃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武正当轻轻敲两位娘娘的窗户,稍隔片刻,窗户半启,露出青莲半张脸,他便小声说:“奴才给主子送吃的来了。”说罢递上树叶包着的一团泥土。青莲杏眼一瞪:“啥啊?”武正当小声说:“叫花鸡,两位娘娘最喜欢吃的。”琼芝伸半个头凑过来,“啥?叫花鸡?哪来的?”武正当说:“咱弄的,悄悄吃吧,我走了。”
这叫花鸡原本是江南民间的做法,把杀好的鸡用泥土和荷叶包裹起来烘烤而成,色泽枣红明亮,芳香扑鼻,皮酥肉嫩,后来传入宫中,成为一道名菜。
武正当做的叫花鸡就没这么讲究了。昨晚他偷了房东周大爷的鸡,跑到山上,打石取火,烧去羽毛,掏出匕首开膛剖肚,用泉水洗净,胡乱割几张芭蕉叶包了鸡,再用稀泥包裹,放在火上烧烤至泥巴发黄干透。
两位娘娘在宫里吃过叫花鸡,而且特别喜欢,自然知道怎么吃。青莲接过叫花鸡,关上窗户,退到桌边,将泥团放在桌上一阵拍打,泥土便纷纷脱落,现出发黄的芭蕉叶,再轻轻揭去芭蕉叶,便看见红亮的整鸡。
两位娘娘的眼睛顿时发亮,出宫以来再没见着这道菜,加之这些天饥肠辘辘,哪里见得这东西?俯身一闻,一种野味的清香,好香好香,她们馋涎欲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伸手就一人撕下一只鸡腿啃起来,只觉得鸡肉酥嫩,入口即化,味道鲜美,满口生津,便情不自禁地大口咀嚼,顷刻之间,一只鸡成了一堆凌乱的鸡骨。
武正当没在农村生活过,不知道这儿的一草一木看似无人管理,实际上都是有主的。农村的物品也很少会有丢失,但凡有失,必定来了外人,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本地人不偷本地人。所以,房东周大爷丢了一只鸡的事很快传开了,而且很快就被人发现蛛丝马迹,那就是山坡上那堆灰烬,又引出有人听见后半夜狗叫,有人看见清晨坡上的青烟,有人清晨上坡,看见武正当从坡上下来,手里还拿着啥东西,自然就把矛头指向了武正当。
我一听这事,先是怀疑张家常干的,可把他叫来一问,他跳起八丈高,声音比我还大,说他肯定没干这偷鸡摸狗的事,还说要干肯定是武正当干的。我问他啥意思。他说:“这有啥不好理解的,您去看看两位娘娘屋后那堆鸡骨头就知道了。”我还是没明白,两位娘娘屋后的鸡骨头说明她们吃了鸡,要怀疑偷鸡贼就应该是她们,怎么又跳到武正当那儿去了?
张家常嘿嘿一笑,叫我问陈设。陈设一听也跳起八丈高,说:“师兄和武正当和琼芝娘娘闹矛盾,关我陈设啥事?我怎么知道?”
我一想陈设的话,对啊,怎么会牵扯到陈设呢?就勒令张家常,要他老实交代,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家常把我拉到一边说了实话。
原来,出宫之前,武正当和琼芝娘娘亲近,为了帮琼芝娘娘逃避陆司令和吴主委的纠缠,自告奋勇,愿意为两位娘娘保驾护航,才引来我们一起逃出紫禁城的事。可出得宫来,张家常就觉得这武正当不对劲,对自己有莫名其妙的亲近,而琼芝娘娘对武正当也产生怨恨,扭着武正当要他说清楚。而武正当就说不清楚,但又舍不得“割爱”。这只鸡不是武正当偷来给她们吃的还有谁?
我听了等于没听,不知道张家常说些啥。
我原本想去找两位娘娘商量这事,现在不敢去了,只好找师傅商量。还是师傅老谋深算,他叫我先别管张家常说的那些闲事,先找房东周大爷赔礼道歉,否则闹大了,非被人家撵走不可。
我就去找房东周大爷赔礼道歉,承认我们的人偷了他的鸡,希望周大爷原谅,我们愿意照价赔偿。
周大爷同意我们来住他的偏院,不是图那几个钱,是同情我们,可见我们偷了他的鸡就把我们看偏了,认为我们跟他说的那些事都是骗人的,真的生了气,不要我们赔鸡,而要我们走人,无论我怎么样解释都不听,只有一句话:“你们还是走吧。”
我也生气了,谁愿意留在这山旮旯啊?我又去了一趟德州城,想看看省城来的那队兵走没走。可他们不但没走,还加强了巡逻,见北京口音就带走。从德州城回来,我不敢跟周大爷赌气,再次去求他,可他还是那句走人的话,急死人了。
我不能逼其他人,就逼自己两徒弟,把他们叫来一阵说,要他们想方设法让周大爷回心转意,否则我们就分道扬镳,各自逃生。我看他们那小脸都吓白了,还是狠着心说假话,我就是要逼他们一下,所有的事情不能老是由我一人担着。
张家常和陈设就去找周大爷,见他正在家里发愁,便问他老伴周大娘:“大爷还在愁鸡的事啊?”周大娘说:“啥鸡啊,为大蒜愁啊。”原来,这个村里有种大蒜的传统,家家户户都种,收了运往德州、北京、济南销售,可今年因为丰收卖不起价,只好堆在家里等机会,可一等机会不来,二等机会也不来,价格不涨反落,愁死人了。
张家常脑筋灵光,一下子想到宫里的事。
那一年,西太后躲避八国联军去西安,一路上缺吃少穿,半道上停下来吃饭,一看送上来的就一窝头一面汤,实在没胃口,尝了尝撂一边。主人家是一农民,没啥好吃的进贡,想到坛子里有腌菜,抓了一碟腌的大蒜献上。西太后尝了一瓣,甜津津、脆生生,还行,又吃一瓣,有了胃口,感到饥肠辘辘,忙把那面汤窝头一扫而光,直说这大蒜好吃。从此,宫里有了这道泡糖蒜。
当然,宫里的泡糖蒜经过御厨加工,已经变得十分鲜美可口,是宴席上最不起眼但最爽口的配菜,但做起来很麻烦,工序很多,作料也很多,拿御厨的话说是小菜不小。
张家常就对周大爷说:“别愁别愁,有这么多好大蒜还愁啥?准能卖个好价钱。”周大爷乜他一眼,只顾抽烟,没搭腔。张家常说:“不信是不是?那好,我做点泡糖蒜给您尝尝。”周大娘说:“啥叫泡糖蒜,有人买吗?”张家常说:“您老放心,包您满意。”
张家常和陈设就做了一坛泡糖蒜。
他们请大爷大娘品尝。大爷大娘各尝一瓣,只觉糖味浓厚,又尝一瓣,甜中带酸,连说:“好吃好吃,咱山里人从没做过这么好吃的大蒜。”问他们是怎么做的。张家常便给大爷大娘讲了西太后吃泡糖蒜的故事,又讲了这个泡糖蒜是北京紫禁城御膳房的名菜,如果拿到集市,准能卖个好价钱。大爷大娘听了面面相觑,说:“自己做点来吃还行,要拿去集上卖可能不行啊。”张家常说:“那咱们试试。”
第二天,张家常和周大爷去集上卖泡糖蒜,哪知道大家尝了都说好,你一斤我一斤争着买,一大盆泡糖蒜一抢而光,还有不少人追着要,连杂货店老板也专程跑到周大爷家里来定货。
大爷大娘高兴得不得了,要张家常马上教他们做泡糖蒜。
张家常和陈设就手把手教他们。第一,去掉大蒜老皮。第二,放在清水里泡三天。第三,捞出码盐,装坛晒太阳。第四,凉开水加红糖加醋冲进蒜坛,封坛七天即成。
大爷大娘照此办理,做出又香又甜的泡糖蒜,拿到集市,大家你争我抢,很快就卖光了。村民见了很羡慕,跑来找张家常、陈设学做泡糖蒜。他们怕我不同意,不敢答应。村民就来找周大爷。周大爷说:“我还是徒弟,怎么能教你们?得拜人家为师啊。”就带乡亲们来找我。
我一见周大爷上门,以为他还在为偷鸡的事生气,正想说赔礼道歉的话,被周大爷打住了,乐呵呵地对我说:“快别说那话了,都是我目光短浅,一只鸡算啥啊,你们是北京来的贵客,又会做泡糖蒜,我们请都请不来啊!”
我说:“谢谢周大爷,不过私自偷您的鸡总是不对的,我拿钱给您您也不收,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叫武正当上门给您赔礼道歉。”
周大爷想了想说:“那也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说:“什么条件?请说。”
周大爷说:“乡亲们辛苦一年,守着一屋大蒜不见钱,老本都亏进去了,见你们教会我做泡糖蒜,都想学,你就答应教他们吧。”
我说:“好啊,只要乡亲们愿意学,我就叫徒弟教,把你们村的大蒜都做成泡糖蒜卖出去,卖个好价钱,大家发财。”
周大爷和乡亲们都说太好了。
我把这两件事给大家说了,大家都觉得应当这样做。武正当愿意登门赔罪。张家常和陈设愿意当师傅。于是,我们就来到周大爷家。武正当规规矩矩地给周大爷磕头赔礼。周大爷笑呵呵地受了礼,站起来让出座位,请张家常和陈设坐,说是要代表乡亲给两位师傅行礼。张家常和陈设忙笑嘻嘻地躲到一边。我也忙阻拦周大爷,说:“他们的师傅在、师爷在,您这不是折杀他们吗?”
周大爷说:“那我就不行礼了,就请你们喝酒吃鸡。为了答谢你们传授泡糖蒜技术,专门杀了几只鸡招待你们。”
周大娘端着一大盆红烧鸡走进来,边走边说:“大家请坐啊,你们都是做菜高手,我今天就在鲁班门前耍斧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