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这段往事已过去多年，但我始终耿耿于怀，不能忘记，因为这件事伤了我们师徒的和气，还使我们一行七人分成两派，有了隔阂，至今无法消除。事情本来可以有另外的处理办法，比如我多站在家常的立场上想想，支持他们父子脱离瑞克，另开菜馆，或许可以避免后面的情况，都怪我一时性急。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为了捍卫御膳而挺身同英国人争斗，从而唤起国人的爱国心，继承和发扬中华文化，即使牺牲一些私人利益，也是千值万值。
这一尖锐的冲突是从张家常和我正式决裂开始的。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说心里话，对两个徒弟而言，我更偏爱张家常，因为他更有做厨师的天赋。记得两个徒弟刚进宫的时候，都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别说学厨艺了，就连他们自己的生活也不能完全自理，还得由我这个师傅来照顾。有一回，我教两个小家伙切菜，教完了叫他们自己练习，不一会儿就听见叫唤，急忙跑过去看，是陈设，指头被切出血。我批评他粗心大意。他说张家常还不是一样。我忙拉起张家常的手看，我的妈，一手都是血。我问他怎么不说。他说：“师傅，您教我们做厨子要勇敢。”
偏爱归偏爱，师傅的偏爱毕竟与妈妈的偏爱不一样，我对张家常更严厉，要求更高，可以原谅陈设的事，他就不行，非给我做好不可。那完全是一片爱护他的拳拳之心啊。可就是这样高标准严要求，就是这样偏爱呵护，就是这样把张家常从十几岁带起，一手一脚教他，把他培养成鼎鼎大名的御膳房大厨，满以为他会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偏偏他就做出最对不起我的事，竟然敢背叛我，在我心里剜上一刀。
伦敦酒楼风波过后没几天，我正在暗自庆幸，终于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他们偷菜，孺子可教也，可又有人来告诉我，伦敦酒楼的菜牌上又挂上了蜜汁番茄、芥末鸭掌、麻辣鹌鹑这三道菜，而且味道正宗，色、香、味、质俱佳，与我做的不相上下。我不禁大为吃惊，急忙找御厨张商量，问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师傅也觉得奇怪，说咱们店里做这三道菜都是他亲自动手，并没有叫张家常和陈设，他们的手艺从何而来，难道这广州地面还有会做这三道菜的高手？
我把陈设叫来婉转地问他会不会做这三道菜。他说：“师傅，你不是教了我们的吗？会做会做。”我考问他做法。他说了一通，还是我教给他们的那套，说明他还不会做。那张家常怎么会做呢？
我又找师傅商量，问师傅做这三道菜的时候，有什么异常没有。这一下提醒了师傅，他回忆说，有一回正在做菜，猛一回头看见张家常在后面，问他有啥事，他神色慌张地说：“我在找我那把菜刀。”我当即明白了，张家常聪明过人，在宫里的时候就学会了“看菜”的本事，就是只要看你做一遍，马上就偷学到手。我心里顿时如刀绞般难受，因为这说明他仍然瞒着我还在替伦敦酒楼偷菜，哪里是我想象的孺子可教也。
我决定在找张家常谈话之前，先把这件事告诉大家，看看他们有什么好主意。陈设第一个发言：“师兄这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非严惩不可！”青莲娘娘以老板的口吻说：“怎么能这样呢？害得我们少赚了很多钱，必须马上制止，我们店不能有这样的叛徒。”琼芝急忙附和：“姐姐说得对，这不是吃里爬外吗？真是难以想象。”武正当突然说：“我不相信家常会这样做，即便这样做了，也肯定情有可原。”陈设自然不同意他的看法：“不管有什么理由，做徒弟的也不能背叛师傅。”青莲说：“武侍卫，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徇私舞弊啊。”
这话一出口，青莲、琼芝和陈设都捂嘴笑。武正当马上反击：“咱怎么成徇私舞弊了，不过是实话实说，谁没有个难事啊，难保家常就没遇到难事。”
我一听，这不是话里有话吗？便说：“大家别笑，武侍卫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人在江湖走，难免不挨刀。武侍卫，你知道家常遇到啥难事了吗？”
武正当马上说：“不知道，不知道，他的事我怎么知道？陈设和他是师兄弟应当知道。”
这话里又有话，什么叫陈设应当知道？那就是有事啊。
于是我就说：“武侍卫，这一路从紫禁城出来，咱们就没少让你担心，特别是我这两个徒弟，你对他们的帮助更多。现在咱们遇到大事了，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你知道什么你就说，这是为他好。”
武正当说：“那我说了你们不准给他递小话啊，我这也是替他担心嘛。你们不知道，这段时间家常心神不宁，我怕他出事，就跟着他，发现他跟对面伦敦酒楼的张总经理往来密切。这张总经理大伙也瞧见过，不知发现啥没有？我一看就奇了怪，他俩怎么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啊？”
大家一想，真有这回事，忙七嘴八舌说：“像，真像，难道他们有关系？难不成他们是父子？”我忙打断他们的话：“别乱说，家常的老家虽是在广东，可不在广州而在潮州，离这儿远着呢。”
武正当接着说：“那咱就别管他们啥关系，就当他们才认识吧，可我顺风听到他们的谈话，一个说接着干，一个说不能再干，说着说着就脸红脖子粗地争起来，可吵一阵又好了，又细声细气地说起来。”
琼芝插话：“正当，人家说悄悄话，你蹲墙脚干吗？”
武正当说：“这……这不是戚师傅让我说的吗，我说不知道，硬说我知道，不讨好了不是？不说了，不说了。”
陈设说：“不说我也知道，你跟踪师兄是怕他出去晃荡吧？”
我和御厨张商量后，决定找张家常谈谈。
我和张家常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就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怎么学会做蜜汁番茄、芥末鸭掌、麻辣鹌鹑这三道菜的？”这一问把他问住了，问得他抠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师傅啥意思？不是您教我的吗，还用得着去哪儿学啊？”我见他不说实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跟师傅说实话。”他犹豫片刻，说：“师傅，您太不相信人了。您教我也兴留一手啊，所以，我只好偷着学。”
我说：“家常，不是师傅不信你，是你的做法让师傅没法信你啊。你说，伦敦酒楼的御膳是怎么回事？”
张家常装着啥也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回事？他们的御膳怎么啦？”
我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他们不会做御膳，是你教他们的。是不是？”
张家常的脸顿时红了，说：“师傅说的是这事啊，您听我说，我也早想告诉您了，可……唉！既然您知道了，咱就明说了吧。师傅，您知道对面伦敦酒楼的张总经理是谁？他是我爹啊！”
我大吃一惊，武正当的担心是真的啊，忙问他：“他是你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告诉师傅一声？你的老家不是在潮州吗，你爹怎么在广州？”
张家常叫我别急，听他从头道来。
我听他讲了他爹的经历，心里一沉，这事棘手，看来家常真的是情有可原啊。但又一想，爹又怎么啦？难道为了爹就可以欺师灭祖吗？就可以崇洋媚外吗？
我气呼呼地说：“家常，你糊涂啊！御膳是啥？师傅很早就教你了，那是咱中国的宝贝啊，是几千年来多少代人辛勤创造的结晶啊，怎么能为了让你爹能保住位置，就白白地送给外国人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中国御膳的机密一旦外泄，将失去御膳最宝贵的独一无二的价值，这对咱们国家的饮食文化是灭绝性的打击啊，谁这样做谁就是中国最大的败家子！全国民众都要声讨他！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我又说：“师傅我多次教你们，厨师是屈身三尺灶台的大隐之贤，必须把厨艺厨德作为安身立命、宜人济世、学术毕生的终极目标，必须讲究营卫学说，五味调和，奇正烹调，怡情美食，必须要有厨德厨品。你这样做不是背道而驰吗？”
张家常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说话。
我说：“你说话啊，你不是能言善辩的吗？怎么成哑巴了？”
他嘟嘟囔囔地说：“师傅，您别说得这么严重，我只不过是为了帮我爹娘的忙。您不知道，我开初并没答应我爹的要求，因为我真的不愿意背叛您，就是现在我也不想，可我娘要跳楼，我能不答应他们吗？师傅，您说我还能怎么样啊？！”
我说：“你爹娘也糊涂，怎么能这样逼儿子呢？”
张家常说：“这也不能全怪我爹，他也是被逼无奈啊！伦敦酒楼的洋老板瑞克逼着我爹来找我，要我爹一定要从我这里弄到御膳的做法，否则一切亏损算在我爹头上，要没收我爹的股份，要撵我爹走。师傅，我爹娘这辈子挣这点钱不容易啊！我能眼睁睁看他们去讨饭吗？”
我说：“这就是你背叛师傅的理由？你想没想过其他办法？你爹离了伦敦酒楼就不能活啦？真是的，什么道理啊！你别跟我犟嘴，自古以来徒弟背叛师傅就是大逆不道！你说该怎么办吧。”
张家常说：“那我没有办法了，师傅不能背叛，父母之命不可违，我夹在中间怎么办？师傅，您给指条道？”
我说：“你都是大人了，何去何从，应该明白，还用得着师傅教吗？师傅今儿只告诉你，英国人一贯欺负咱们，八国联军打进咱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没见过总听说过，为啥还要助纣为虐？师傅再告诉你，咱御膳是国家的稀罕物，该保密的要保密，做给大家吃可以，要拱手送给英国人，不行！千万别打出卖御膳的主意，小心民众砸你狗头！”
张家常说：“既然如此，师傅，我只好给您磕头了。”说罢，他起身跪下，向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拱拱手说，“师傅保重，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罢，转身而去。
我又气又急，开口想喊住他，可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我一跺脚说：“你走，你走，走了就没有我这个师傅，我也没有你这个徒弟，咱们一刀两断！”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是气啊，是真气啊。他张家常是我一手带大的，又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说一句是一句，时时处处都听我的话，乖得很的一个孩子，这到了广州怎么就跟我打翻天印了呢？可见环境对一个人有多重要，说白了，就是瑞克引他爹走歪道，他爹又引家常走歪道，这就应了那句老话，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公学跳神。
就这样，张家常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的御膳馆，成了伦敦酒楼的大厨，名正言顺地帮瑞克做御膳，挂了偌大一张宣传画在酒楼大门，画了张家常的头像，还写着一排又粗又黑的大字：我是御厨。引得成千上万的人围观，轰动广州城。就这样，伦敦酒楼的生意又火起来，咱们这边卖什么，他们就卖什么，还放出言语来，要和咱们比试比试，看究竟谁是真正的北京御厨。言下之意大有不认我这个师傅的意思，气得我拍桌子发脾气，喊陈设去把张家常喊过来，问问他的师傅是谁，没有师傅是怎样学到本事的，难道是娘胎里带来的？！就这样，我和张家常反目成仇，就是在大街上碰见，我掉头就走，当没看见；就是大家劝我，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我也一反常态，当面给他们驳回去，明白地告诉大家，今生今世我没有这个徒弟。
更气人的是，我的十桌菜订单竟被伦敦酒楼抢走了。
这十桌菜是广东革命政府内务部定的，说是招待各国使节和朋友，要找一家最具中国特色的餐馆吃中餐，以显国威。说来也巧，这位内务部长姓郑，从北京过来，他爹和御厨张是朋友，他和御厨张也有一面之交。所以，郑部长最初一见报上来的名单上有伦敦酒楼，一笔就划了，留了三家最著名的中餐馆，就包括我们御膳馆，说是准备亲自考查再定。
我接到通知自然高兴，又见其他两家实力雄厚，声名卓著，又有几分担心，一打听，说是郑部长喊御厨张为叔叔，喜出望外，忙请师傅前去做做工作，不外乎登门拜访，送一点礼品，说说咱们御膳馆的好处，问问有啥特别要求。不言而喻，这自然含了公事要求和私人要求，来广州开菜馆学到的这一招，也算是厨师这一行的又一条潜规则吧。
御厨张不愿去，说：“哪有叔叔看侄子的？再说了，先入为主，后来是客，他比我先来广州，应该他来看我，我再回访啊。”我说：“师傅，咱不讲这些礼数好不好？那是学究们的事，咱现在就是商人，就得说商人的话，做商人的事，行商人的礼，不然这笔生意跑了怎么办？您老也看见的，咱生意被对面伦敦酒楼抢去了不少啊。”
我就和陈设陪御厨张去。去了，他往八仙桌旁一坐，吧嗒吧嗒抽他的烟，不说话，由我和陈设与郑部长应酬。还好，郑部长思想革命，礼数照旧，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临走时说了一句，请张叔叔放心，算是透了点风。
这笔生意虽说只是十桌酒席，盈亏并不大，但来的都是各国使节和朋友，地位显赫，而且是广东革命政府出面，影响更大，是任何一家菜馆酒楼梦寐以求的事，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搬了师傅去找郑部长，不外乎借这十桌酒席扩大影响，多招顾客。
过了几天，没有消息，我正在嘀咕，郑部长电话来了，告诉御厨张：“你们御膳馆得做好准备啊。”高兴得我们手舞足蹈，说还是张叔叔面子大。御厨张不说好歹，叫我们别高兴早了，客人来了才作数。
事情果然不出御厨张所料。
这天，张家常出门碰到陈设，他们师兄弟虽说因为我的缘故少了往来，但情谊还在，时不时也背着我见面。张家常见陈设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师弟，捡到金子还是银子？”陈设说：“天机不可泄露。”张家常说：“你别天机了，是不是政府那十桌酒席搞定了？”陈设说：“那还用说？”张家常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看在我们师兄弟的分上告诉你，叫咱师爷别再去找郑部长了，事情已经定了。”陈设大惑不解，问他啥意思。张家常说：“还不明白？缺心眼。”
我听了陈设的转告大吃一惊，难道伦敦酒楼把这笔生意抢去了？我忙找到御厨张说了，又硬拉他一起去找郑部长。人家果然变了脸，明明看见他在二楼阳台上露了面，递话进去，硬说郑部长不在，连面都不愿见了。不过，郑部长考虑到御厨张毕竟和他爹是好朋友，山不转路转，事后给御厨张来了一个电话，说：“张叔叔别怪侄儿，这件事虽说不大，应当我自己做主，可上面有人的手伸得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请多多原谅。”
这上面是谁，怎么越过郑部长？我自然无从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瑞克、张地生、张家常他们干的，因为几天后，伦敦酒楼承办了政府的这次酒宴，十道主菜全是宫廷御膳，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给我们御膳馆造成很大压力，我们御膳馆生意更加不好了。
我和大家商量对策。
陈设说：“师兄也太过分了，不是他会做御膳，伦敦酒楼怎么接得到这单生意？这不是成心跟咱们作对吗？我去找他算账！”
青莲娘娘喊住他说：“别去，别去，你去算啥账？人各有志，不可勉强，随他去好了，咱们有张总管和戚师傅，还怕做不赢他？戚师傅您说是吧？”
武正当说：“照说，家常不该这样啊，咱哪点对不起他？哪里有好吃的，总给他带回来，哪里有好玩的，总带他去玩，就是我从宫里悄悄带出来的玉观音也送给他了……”
琼芝突然打断他的话：“什么、什么，咱那玉观音你给了张家常？你……你怎么能这样呢？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作为定……”
武正当这才知道说漏了嘴，忙说：“不，不是送给他了，是准备送……”
琼芝说：“那这东西呢？给我看看，既然不稀罕那就还给我。”
武正当说：“还你就还你，不过不在身边，待我取了来给你，但咱得说明白啊，还你，咱就断……”
琼芝气得脸发青，说：“啥话？啥话？谁跟你断啥？真是放肆！姐姐，他这么欺负我您也不说句话啊，这个该死的奴才！”
青莲嗔怒道：“武侍卫，你怎敢欺负琼芝娘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