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半三更,我正在梦中听着刘夫人诵经,以为自己躺在内室里头。那外间是刘夫人模模糊糊的影子,见她跪在蒲团上合着掌。觉得喉咙干的很,想着起来喝些水。
却听得幽幽暗暗间,突然有那么一个声音,悲戚婉转,沁人心脾。像是那深秋的风拂过发梢儿,留下的却是冗长的寒意。
那声音悠悠地唱着:“君伤我,骗我,负我,遗我。
我不恼,不怒,不嗔,不怨。
只求存一魂,可伴君身侧。
岁岁得相见,保君永平安。”
我终是被那声音拖出了梦境,但却还是迷迷糊糊的。眼睛睁开了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又听得有人在吟唱:“君伤我,骗我,负我,遗我。我不恼,不怒,不嗔,不怨。
只求存一魂,可伴君身侧。
岁岁得相见,保君永平安。”
我当即似是被雷电劈中了一般坐立起身!!!抱着被子缩到床角,正疑惑着自己是否累坏了幻了听。那声音便又悠悠忽忽地唱上了。我突然想起了那老爷说过的,说是这宅院的正室有一女子悬梁而死。急急闭了眼。把自己捂在了被褥里。
此时未听得有人敲更,却见天还黑着。我心中恐惧更甚,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便急忙嘟囔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请您快快离开,切莫伤害我…我未作过恶事…请别伤害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不停地小声叨咕着佛号,慢慢的那吟唱的声音便消失了,终于心下一喜,想把被子撩开。
却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在黑暗里清晰异常,她说道:“姑娘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那声音似是一正处娇好年华的女子,透着些掩不住的悲戚,但和善温柔,却不像是害人的。
我本对鬼神之说就深信不疑,何况小的时候总听刘夫人与我讲佛法,讲这六道,讲轮回因果。便感觉那寒意渐渐褪去了,也喘匀了气,便将那被子撩了下来。却见这房中并瞧不见旁的人。便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是他们说的…这正房中的女鬼吗?当真…是鬼吗?”
那声音回我,“已逝去五年之久,肉身早就化为粉尘了。”
我见那女鬼并无害我之意,便正了正身子。问她:“姑娘便是方才唱了歌儿的…鬼吗?”
却听那声音多了些歉意,“若是惊了你当真是我的不对了,我给姑娘赔个不是。只是这地方儿常年不来人,我心中实在悲怨难平,便总是在夜半吟唱。”
我挪到床边,将腿搭在床沿,冲着那黑漆漆的一片道:“我是瞧不见你的,是吗?”
“倒也不是…”那女鬼似是有些奇怪,又说道,
“我怕现了形吓了你,丢个三魂六魄的可就不好了…”
我却笑了笑,道“无妨的,我念着佛号呢。这瞅着你总比瞅不着强的。”心下却有些好奇的,想着…这鬼到底长个啥样子呢?
正想着,只见那床前有一团暗黄的光晕,忽明忽暗,飘到了那窗户边,遂又飘回了床前。我那眼睛跟着它上上下下,却不知道为何,突然眼前现出一个人形。我刹那间闭了眼,然后又缓缓地睁开。
我从地面小心翼翼地向上瞧,见她身子离着地,悬在半空。身上披了一件袍子,那袍子末梢像草尾一样毛糙凌乱,颜色说黄不黄,说灰不灰,有些像是耗子皮的颜色,又觉得像是从土堆里刨出来的一样,满是灰尘,破旧不堪。那袍子长得很,我低头却也瞧不见脚。不知是挡住了,还是那鬼本就是没有脚的。于是又屏住呼吸向上打量…
顺着那耗子皮似的袍子往上走,终是瞧见了一张女子的面庞,并无腐肉血污或是残缺了皮肉,只是全无半点血色,苍白的像是刚掉进面缸里一样,那两双眼睛也无半点神色,黑色的瞳仁大的很,像是失明了一般,只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此时月光正亮,从窗子打进来,我瞧她那眼窝深深凹进去,乌青的颜色。那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同样苍白的唇也紧紧地抿着。
那女鬼见我如此仔细地打量她,倒弯了弯嘴角,问:“可吓到了吗?”
我静静地笑了笑,回答她:“我不怕的。只是想着你死了都这般的好看,生时定是花容月貌的,怎奈何却也红颜薄命…心下有些难过罢了。”
我又抬起手试着想摸她那件老鼠皮一般的袍子,却见我那手从她身上穿了过去。我虽不怕,但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瞬间大张着嘴,眼睛也瞪得圆溜溜的。
那女鬼笑着说:“我们阴阳相隔,而且我肉身已毁。现下也是幻影,你当然是触不到我的。”
“原是这样的啊…”我心下了然,点了点头。
然后又问她:“我死去的干娘原是念佛的,虔诚的很,终日也给我讲些佛理,她说人死后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随了业力去投生了。可你已殁了五年了,怎的还留在这儿呢?”
她叹了一口气,却从眼角留下了两行血泪。而后便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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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鬼生前原是姓葛的,唤作葛玉梅。几十年前,这葛家是皇上的心头肉。只因葛家代代的好男儿,全都自小习得一身武艺,个个儿都聪慧过人,最小的年方十五,便披了戎装,骑上了那战马,上阵杀敌。
永泽皇帝即位第十年,南国来犯。那南国的战士每个人都膀大腰圆的,且狡猾异常诡计多端。葛家当时的大老爷与其三个儿子日夜扎根在战场,谋划战事,更是毫不畏惧,有时勇猛如虎,有时桀骜如鹰。战事足足纠葛了三年,最后葛家大老爷光荣地战死在沙场。
他的三个儿子带着父亲的遗体,和被虏的南国君王前来面圣。永泽皇帝俯在葛家大老爷的遗体前,洒了热泪。
当即宣旨封了葛家为皇家将门,自此这葛家更是对朝廷忠心耿耿。
永泽皇帝即位第三十七年,皇帝因发急病而殁。逝前宣了太子荣安即位,嘱咐一定要重用葛家的精兵强将,且善待葛家上下。
太子荣安含着泪应了永泽皇帝,自此北国易主。太子荣安即位称王。
荣安皇帝一如既往的尊重善待葛家,可荣安即位第十二年,新得一宰相唤作成睿德。那成睿德见荣安皇帝如此善待葛家,又见那葛家被允许成立自己的军队,练兵营。便视那葛家为祸,与荣安皇帝旁敲侧击,意想告诉荣安皇帝,那葛家手里有重兵,又有军权,实乃朝廷一祸害,那葛家此时不反,将来也注定会有一天谋权篡位的。
荣安皇帝虽心下也有些打鼓,可念在还有自己父皇的遗诏,却也未做什么。
届时,那葛家却还是皇家将门。葛玉梅还是当时葛家的二小姐,与朝廷御史陈侍郎家的大少爷陈顺安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事也早早的定下了。
谁料想那成睿德见荣安皇帝并无动静,便请了人栽赃陷害葛家的大老爷(也就是永泽皇帝在位时,大老爷的大儿子),荣安皇帝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也并未深查。一气之下,抄了葛家,革了那葛家的“皇家将门”,夺了葛家的兵权,亦收了葛家的练兵营。
遂下了圣旨,那圣旨写到“葛家谋权篡位,居心叵测。朕心甚哀。现将葛沉明(葛家大老爷)打入地牢,但念在葛家为朝廷效力多年,只夺去葛家所有在朝为官的男子官服与权利。贬葛家为庶民。以儆效尤。”
葛家瞬间从天上跌落到了地下。那陈侍郎见此,便急与儿子打了商量,陈顺安见那葛家败落,也觉娶了葛玉梅没什么好处,平白无故惹皇帝的不痛快,如今皇帝虽未把葛家赶尽杀绝。但经此一事,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要告诉大家,不得与葛家为伍。他这时候若是还吹锣打鼓地去迎娶葛玉梅,不是把脖子往刀口上送吗。
于是便全然不顾往日的情义,毅然决然地毁了这门婚事。
只可怜那葛玉梅,本家道败落便足够伤心了,终日泪水流都流不完。如今那青梅竹马的陈顺安也这样不顾及往日的情义,怎的叫她不悲痛欲绝呢。
那葛家被抄了家,一家老小用仅存的银两买下了如今我住的这一进的宅院。大夫人见相公入了狱,害了心疾,没几日便去了。
那二老爷也与自己的夫人去了北方投靠自己的老丈人去了。
家中便也没剩下什么人了。
葛玉梅越想越难过,只觉得那心上像压了块石头一样,生生的喘不上来气。又像是有千万根针扎着自己,终日疼痛难忍。
浑浑噩噩一月有余,终于用一尺白绫在那正室的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离世时却才年岁二十。
葛玉梅说起这一世生前的事,更是显得痛苦不堪。那苍白的脸衬着那鲜红的血泪,让人觉得好不凄惨。
我实在想给她擦擦眼泪,就算不能,那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顺气儿也是好的,可怎奈何我们阴阳相隔,就连碰都碰不到的。
我心下也为她难过,忽听得那宅院外有人敲更。
当下,却已经是寅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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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文中提到的皇帝名字,或是人名,旧事。皆因剧情需要而虚构出来的,与真实历史无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