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有一个时刻，平原仿佛有话要说；它从来没有说过，或许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而我们听不懂，或许我们听懂了，不过像音乐一样无法解释。
——博尔赫斯
1
天黑以后，寒冷侵袭了整个梨枝镇。传说中四季如春的梨枝镇不复存在。看来人类间的谣言或者谣传都是要等到亲临过才肯刺破的。
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色的光倒映进房里，使人心生混沌之感。
这是一间不再平凡的房子，刚刚经过了一场搏斗与征战。
看来只能等明天去凤古梨枝镇给你治伤了。索萧木对半倚在墙上的MY说。
MY不应声。他在默念数字。这是小时候他就喜欢的游戏。他疼得很，疼到麻木了，疼到再没力气了，除了小声数数。
如果难受，就闭上眼睛休息吧。索萧木又劝MY，明天就好了。
做梦，根本不可能，大雪一定封了山路！莫洛在一旁说道。
索萧木耸耸肩膀，对此保持沉默。
索青睡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实际上是困乏至极、虚弱至极。一整天她都处在迷糊状态，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索萧木心疼了。索萧木怕她冷就把房间里唯一的一条棉给她盖上。一转身她又看见因腿伤而瑟瑟发抖的MY。她想了想。她拖动酣睡中的索青朝MY身边靠近，在距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好让他们两个人能合盖一条棉被。凭感觉索萧木知道，MY不会真伤害索青，更何况他现在有伤在身，本就自身难保。
越来越冷。索萧木想这儿原是老客店，不会只有一条棉被吧？她向莫洛开口：再找几条棉被吧，或者给他们房间休息。
莫洛冷笑。这冷笑让索萧木以为他从幻觉中醒来了，但他脱口的言辞证明他还在沉溺。他说：跳跳，家里的棉被被我烧了，食物也被我烧了……我不准你走出这个房门，否则我就自杀。
说着这家伙居然就又拿起水果刀，眼睛直视索萧木。索萧木假装不去理睬。经过一整天的许多场次的体力与心智的战斗，她已经很疲惫。
你怎么不说话了，跳跳？
莫洛靠过来，坐到她旁边，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度来温暖她。她本能地抗拒，身子不自然地朝一旁倾斜了又倾斜。
莫洛很失望，眼神黯淡下来。
他说，你以为我愿意烧棉被烧衣服啊，我才不愿意呢，还有你的容貌，我也不是有意要坏了它。这都怪你，谁让你背叛我呢？
莫洛你休息会儿吧。
不，你想趁我睡了好逃跑？我才不是笨蛋。我聪明得很。你看我已经在看着你了。我绝不让你离开！
好吧，由你。索萧木说。
然后她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她清楚这一切都不会太快了结。
2
夜里，只有她一个人是醒着的。
她不能入睡，也无法入睡。虽然她很疲倦。她拍拍冻僵的小腿，麻麻的，舒服了一些。她再拍。手指却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心里一紧：手机？果真是。那部大鹤给她的手机，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藏在她的裤子口袋里。与此同时，一个主意也涌上心来。
她要给任何一个可能联系到的人发信息、发求救讯号。如果成功的话，她能救下四个人，当然包括她自己。这绝对跟自救，只救一个人无法相提并论，这是无私的，超脱了各种纷繁情感的，所以理直气壮。
她本来是背靠着墙壁坐在一把小凳子上的，现在她假装困倦了朝地面上滑去。这样她就成功地侧卧在了地上。她故意要躲开莫洛视线所能及的方向。
她摸索着打开手机。所幸这部手机设置的是开机静音。啊，她松了一口气，手机屏幕上显示什么她也不敢看，她必须把手机还揣回在口袋里，她必须盲打。她回忆手机键盘上各字母键的位置，然后试着按下去，力争做到快而简单：
梨枝镇月光部落杀人。
一共九个字。
她也没机会验证对错。就按下发送键。可忽然之间她想不起来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号码。甚至报警的号码也忘掉了。真他妈糟糕。她对自己暗骂。这一声骂又一下子让她想起她的佟沿见。顿时她抱定的出逃计划也变成湿漉漉的了，像沾水的泥人儿，再也拖拽不起。
她清楚，佟沿见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一度她以为她根本就没爱过他。可每次临近苦难和死亡的时候他的影子却总在她脑海里出现。这说明什么呢？是不是两个人命定的该有此番纠结呢？那么怎么才能解开它？她想，唯有死亡，以自己的死亡靠近他的死亡，如此就平等了。但这就真得公平了么？为什么要轻易死掉？多大的磨难过不去呢？情感的沟壑会吞噬人骨吗？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抚摩，逗留……她也在死亡与生存间徘徊。多么可笑，五分钟前她还斗志昂扬，对生充满了希望，可现在她却莫名其妙地又恐惧起来，随后是不安，再然后就是独自与生死做起了只隶属于思想范畴的斗争。终于，她失败了。
3
手机，该死的手机。如果不是手机铃声，索青也不会挨一记耳光。
索青说是她的手机响了。莫洛来搜，结果没有。她的撒谎换来了莫洛的惩罚。
索萧木说，手机在我手里，你却不信。
跳跳，你手里有手机没关系，我就怕他们有，他们要是找人来带你走，我就难过了。你知道什么叫难过吗？就是一辈子不吃饭。你想想一辈子不吃饭会多难受？
莫洛，手机能怎么样呢？你太高看它了。它不过是一块丧失了灵魂的废机器，像有些人。
跳跳……我们一起死吧，你看我准备了这么好的酒，在桌子下面的第三块砖头的地底下埋着，我就是幻想有一天能跟你一起死……来，你来跟我一起挖。我老早就准备好了，专门给我们准备的。我知道我们会有这么一天。
可是，我不是唐跳跳，我也不是什么尹跳跳，我叫索萧木。你不信问她。
索萧木把手指指向索青。
是是是，她是叫索萧木，是叫索萧木啊。索青见索萧木需要她对证，立马搭腔，语速飞快。
哦？是吗？继续说……如果她是索萧木，那你是谁？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
索青语塞。她把莫落的这番追问当成了莫落的威胁。她想莫落会不会揭穿她当初诱骗索萧木的把戏呢？会吗？如果那样，索萧木会绕了自己吗？
索青偷眼看莫落。只见此时的莫洛眼睛紧闭，表情生冷。这让索青更恐惧，她不确定下一步他会对索萧木做出什么来，她急哭了，大喊：她不叫跳跳，不叫，都是我编的，是我害了她。是我，是我，罪魁祸首是我……
索萧木一脸的惊愕，她不太清楚索青的喊话。
而索青则浑身发抖：对不起，莫洛，当初是我求你跟我一起骗人，可现在我不愿意了，我能退回吗？
莫洛依旧面无表情，只见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索萧木。突然他一下子扑过去，抱紧她，仿佛要生离死别一样。
他抽泣：跳跳，是我不好，我不让你死了，我们都活着，好好活着啊，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索萧木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晕了，她垂着双手，目瞪口呆。良久，莫洛才松开她。
莫洛对MY和索青说：你们都走吧，我跟跳跳要关门送客了。
索青哭着喊：不。
索青又大喊MY，企图求救，但是MY根本不搭腔，好像与她不相识似的。
索青茫然无措。
MY朝外走去，很吃力，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拎起那条瘸腿。
此时的莫洛则像孩子一般依偎在索萧木的肩膀上。索萧木就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喊她萧。
莫洛微笑着，用他暗哑而磁性的声音说：跳跳，我们自由了，可以爱了。你爱我么？
索萧木也遁入幻境，以为是佟沿见在发问，她说：不爱。我说了我们没有爱情，佟沿见你死了心吧。
莫洛似乎并不在意，他继续充满柔情地看她的跳跳。
4
啊——
随着一声尖叫，MY一个转身冲过来，他举起的弯刀飞快地朝着索萧木的腹部刺去。在一旁的索青也吓得大叫。
而与此同时MY的胸腔里发出了另一番钝拙的声音：佟沿见，我爱你——
是的，他爱，所以他要复仇，给他的爱人佟沿见。当他听见索萧木对莫洛说不爱的时候，他清楚地听见了她说佟沿见你死了心吧，他就难受，难受到了极限。他摸出藏在身上的那把找回来的弯刀，他要杀了这个绝情的女人，为佟沿见讨公道。
他疾驰，凶猛。
他抽回弯刀。鲜红的血液沾满他的双手，一双洁白的柔软的男人的双手。他的瞳孔放大，眼前是模糊的红，模糊的蓝，模糊的黑……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倒地的人是谁。
他发疯地朝外跑了，他继续在心里喊叫着：佟沿见，我爱你，我爱你——
莫洛倒下。嘴角带着笑意。
莫洛——莫洛——
索萧木一把搂住被刺的莫洛，她清醒了，她知道是莫洛替她挡了一刀。
莫洛——
她伤心地呼喊。
跳跳，你哭的样子真好看，就像我欺负你的时候……你知道么，棒棒糖每次都是两颗，可我就说一颗，我喜欢抢你手里的那颗，甜啊……有你的味道……嗯……你的味道是甜的。
莫洛，对不起……你要挺住，我们去看医生，啊——
跳跳，别……听话好么？
嗯。索萧木拼命地点头。她用手捂住莫洛一直流血的肚子，血冲过她的手掌，冲过她的眼睛和头脑，她哽咽，她哀嚎：莫洛莫洛莫洛……
嗯，我在呢，我好幸福，终于能死在你怀里了……跳跳，你跟他走吧，我不恨了，只要你幸福……跳跳，我疼。
我知道我知道，莫洛我抱着你呢，抱着抱着……
跳跳，我心疼……
莫洛你要坚持，答应我好么？我求你了。
索萧木已经泣不成声。
莫洛始终是微笑的。
仿佛真的幸福就在眼前。
